唐熙帝玄烨在《御制全唐诗序》中说,《全唐诗》“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厘为九百卷。于是唐三百年诗人之菁华,咸采撷荟萃于一编之内,亦可云大备矣!”这应该是《全唐诗》书题的缘由吧!不过深究起来,所谓《全唐诗》其实并不全。这还得从《全唐诗》的编修缘起讲起。 康熙帝擘画《全唐诗》 康熙帝自幼即学习汉文化,研读儒家经书,被当时的外国传教士视为“儒教的教主”。在文学方面,他尤爱唐诗,手书有许多唐诗墨宝传世。古人自盛唐开始,就已在有意识地选录、结集唐诗,如盛唐有殷璠所选《河岳英灵集》,中、晚唐有元结《箧中集》、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姚合《极玄集》、韦庄《又玄集》、韦豰《才调集》等较有影响。宋、金、元、明几代及清初,唐诗选本仍叠出不绝,间有扛鼎之作,如明人高棅的《唐诗品汇》、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与清初季振宜的《唐诗》。只是它们都不令康熙帝满意,认为所收唐诗尽管“篇什极盛”,“然诗以类从,仍多脱漏,未成一代巨观。”(《御制全唐诗序》)于是,他萌生了将全部唐诗结集成册的计划。时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三月,康熙帝第五次南巡至苏州,与江宁织造曹寅谈起编修《全唐诗》的事,颇为欢洽。他当即作出决定,命曹寅主持编纂,并提供包括季振宜《唐诗》、胡震亨《唐音统签》在内的内府所有唐诗集本作参校。五月,曹寅在扬州置诗局开始这一浩大的文化工程。此时他的身份已是通政使司通政使。朝中著名文士、在籍翰林彭定求、潘从律、沈三曾、杨中讷、汪士鋐、徐树本、车鼎晋、汪绎、查嗣瑮、俞梅等十人齐聚诗局,共襄盛举。康熙四十五年十月初一,全书编修完毕,“装潢成帙,进呈御览”。四十六年四月十六日,康熙帝为全书作序并题额为《御定全唐诗》。 日本人开补辑唐诗首功 康熙帝御定《全唐诗》后,乾隆帝又出来金口首肯。其云: 是编秉承圣训,以(胡)震亨书为稿本,而益以内府所藏全唐诗集,又旁采残碑断碣、稗史杂书之所载,补苴所遗。……得此一编,而唐诗之源流正变,始末厘然。自有总集以来,更无如是之既博且精者矣。(《四库全书总目》) 乾隆帝也是一位儒雅皇帝,在位时所搞的《四库全书》,是清代又一项世所瞩目的文化工程。两位皇帝既经御定褒奖,一两百年间便自不会有敢对《全唐诗》妄加指摘者了。只是,《全唐诗》毕竟以“全”号称,公开以全部唐诗、全部唐代诗人为征集目标,然而却仅在17个月以后即宣布大功告成,其缺漏与粗疏是可想而知的。对此,作为《全唐诗》主持的曹寅其实也是惴惴不安的。大约在康熙四十六年至四十七年(1707年—1708年)期间,他向当时寓居江南的著名学者朱彝尊讨教,朱当即指出,《全唐诗》第十一函第七册“无考”卷孙元晏以下的43人,其官职并非不能考。朱还开列出《全唐诗未备书目》计149种之多,不过又以“成事不说”为托未作更多评说。(参见《潜采堂书目四种·全唐诗未备书目》冯登甫跋) 今人检讨《全唐诗》的舛误疏漏,罗列有五:一曰未及博览广检群书,遗漏诗人作品颇巨。二曰考订不精,误收他朝(如宋、明)诗歌以数百首计;唐人间张冠李戴、重收复出之作也较多。三曰作品编次不当,诗人小传不确、小注错讹常见。四曰诗、句屡见不注出处或以误注,征引者难以溯源深究。五曰校勘失范处不少,讹字夺字不时有见。 即以卷首康熙帝《御制全唐诗序》统计诗人、诗作数目来看,其称“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是以概数面世,竟不能提供一个准确数,可见当时成书心切,邀功心切,收兵草草,终以敷衍应事。更令人不解的是,《全唐诗》刊行两百多年来,国人中也竟无一人去为此作一次简单而到位的加法运算。这项工作,竟得由外国人去做!20世纪50年代,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平冈武夫教授主编完成《唐代的诗人》、《唐代的诗篇》二书,对《御定全唐诗》所收作家、作品逐一编号统计,得出结果:《全唐诗》实收诗歌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诗句一千五百五十五条;作者二千八百七十三人。我国学者叹服说:“这个数字是相当可靠的。”[1] 尚须一提的是,1781年至1788年,即清乾隆四十六年至五十三年之间,日本学者市河世宁(上毛河世宁)竟碰了当时中国人不敢碰的一个课题——为《全唐诗》补遗。他编成的《全唐诗逸》三卷,收诗人一百二十八人,其中八十二人为《全唐诗》所无;收诗七十二首,句二百七十九条,也是《全唐诗》所无者,且“各篇记其所出”,殊为不易。对此,我国学者亦有感慨:“补辑唐诗之举,首功应推日本学者”。[2] 中国当代学者的大手笔 《全唐诗》的不全(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看)是显而易见的;而日本学者实事求是、敢为人先的精神也极大地刺激了中国学者。20世纪30年代中期,青年学人王重民远渡重洋,赴伦敦、巴黎的相关大学及图书馆查阅所收藏的大批敦煌残卷遗书,辑录到不少唐人“佚诗”。差不多同时,孙望也从《永乐大典》及大量的野史、小说、诗话、笔记(包括域外汉籍,如高丽活字校印本《桂苑笔耕录》)中搜求《全唐诗》未载的诗、句。他们历经近半个世纪的艰难爬梳,方于20世纪80年代初完成各自的辑补工作。王重民的成果是《补全唐诗》及《敦煌唐人诗集残卷》二种,收佚诗一百七十六首;孙望的成果是《全唐诗补逸》二十卷,收佚诗七百四十首,句八十七条。此外,安徽大学的童养年也完成《全唐诗续补遗》二十一卷,收诗一千一百五十八首,句二百四十三条。以上四种由中华书局合编为《全唐诗外编》,于1982年正式出版,合收诗人九百三十五位,其中三百九十五位属《全唐诗》不载者。 这之后,中华书局并未甘休,又约请复旦大学的陈尚君先生对唐诗补遗进行完善工作。陈先生将目光放在包括《会稽掇英总集》、《天台诗集》、《翰林学士集》在内的更大范围的唐宋文献及域外汉集上,所涉典籍达五千余种。其历时两年多,终成《全唐诗补编》,由中华书局于1992年出版。是编对《全唐诗外编》做了细致的甄别工作,剔出一些误收重出之作,又新增佚诗四千六百六十三首,句一千一百九十九条(诗、句皆必注典籍出处),诗人一千一百九十一人(生平皆以精当考订)。加上《外编》原有成果,《补编》共收诗六千三百二十七首,句一千五百零五条,约为《全唐诗》作品的七分之一;收诗人一千六百多位,其中新见者九百余位,接近《全唐诗》诗人的三分之一。至此,唐诗作品存世者正式已知诗达五万五千七百三十首,句计三千零六十条;所涉唐代诗人三千七八百位。这还不包括1992年夏天在湖南长沙唐窑出土瓷器上所题的几百首唐诗。据悉,“其中不少诗是《全唐诗》中没有收进去的”。[3] 不过,中国学者并未满足于此。1989年4月,在河南大学召开的一次关于新编唐诗的学术会议上,与会的唐诗研究者一致认为,继续像过去那样对《全唐诗》进行修订改编工作,“已经不能适应当代学术总集的要求”。于是,在近三百年唐诗整理研究的基础上新编一部唐诗总集的动议,便应运而生;而这部总集的名称,就叫《全唐五代诗》。1993年春,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将它列入重点规划项目,由唐诗学界德高望重的学者周勋初、傅璇琮、郁贤皓、吴企明、佟培基、陈尚君担任主编,编纂基地设在苏州大学、河南大学。截至1996年底,已编成初、盛唐七百余家二百三十卷诗稿。[4]相信在不远的几年间,一部集全国唐诗研究者智慧的《全唐五代诗》,将以令时人耳目一新的完整面貌,令后人心悦诚服的严谨形象,取代清编《全唐诗》而屹立于人类文化史的长廊。让我们翘首以待吧! 注释: [1]《古典文学三百题》,第39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4]佟培基:《近三百年〈全唐诗〉的整理与研究》,《文献》1998年第3期。 [3]《唐诗又添新色彩》,《人民日报·海外版》1992年8月6日。 【原载】 《文史杂志》 2007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