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其实是一个时代的名词,学术大家亦不免有所保留。连写《国学概论》的钱宾四先生,都说过这个词前无承继,将来恐怕不容易成立。马一浮也说这个词是“依他而起”不够恰当。但国学这个概念,倒也一直在用。只是无须一窝蜂地大热起来。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研究,开始逐渐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但时间并不长,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至今,还不到30年的时间,认真说还只是处在连接传统、恢复记忆的时期。因为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们对传统采取的是隔绝或隔膜的态度。在传统与现代性的关系方面,颇有人认为传统是现代化的格格不入的阻碍。 谈这个问题,无法回避晚清到民国以降所发生的社会与文化的变迁。当时人叫“大变局”。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都表达过“大变局”的思想。所以然者,原因之一是持续两千多年的传统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儒家思想作为传统社会的核心价值出现了崩塌耗散之势。 因此晚清以来的百年中国,实际上是处在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的过程之中。 “五四”对传统的检讨不是没有缘由的,但五四精英彻底批判传统的结果,使传统大大减少了在民众中受拥护的程度。而民众不拥护自己的传统,传统的传承就会发生困难。 新儒家说后五四时期中国文化已经“花果飘零”,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才有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这些大儒出来,为故国的文化招魂,才有1935年何炳松等十教授的中国文化本位的宣言,才有1958年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 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按人类学家的观点有“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分别。大传统指一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形态,比如传统社会的儒家思想;小传统则是指民间文化和民间信仰。中国社会的特点,是有长期的完善的民间社会,因此文化的小传统格外发达。 但是,十年动乱时期对小传统的破坏最为严重,特别是社会公德、社会良知和社会伦理的被毁弃,后果不堪想象。改革开放后,不光是知识界,领导层以及民众,态度都是一致的,就是希望进入传统的重建过程,而前提则是“恢复”对传统的记忆。 为什么是“恢复记忆”? 因为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传统。90年代初,我跟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金耀基先生对话,他说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是:“20年代不想看,80年代看不见。”20年代反传统的思潮呈压倒之势,对自己的传统当然就不想看了。这样到了80年代,文化传统大面积流失,即使想看也不容易看到了。金先生是研究现代化的权威学者,他用通俗的语言所作的概括,我很佩服。 这里存在着一个矛盾,即中国是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国家,当然是一个有传统的国家,但是在现代中国人身上,传统承载的量是非常之少的。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还认为,我们什么事情做不好都是因为传统在作怪,其实,不是这样的。与其说中国人喜爱传统,还不如说中国人更愿意求新。只是大多数情况下“新”的没有根基,“新”的不够稳定。龙应台在欧洲看到的那种“静悄悄的传统”,我们中国鲜为一见。 “国学”的内涵虽然有宽窄不同的界定,比如二十年代胡适之先生说,对“国故”作研究就是国学,后来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国学就是指中国固有学术。但构成国学的基本元件,主要还是经学和小学。不明经学,不通小学,宜乎与国学无缘。而现在为学者最缺门的,就是经学和小学,尤其是小学。文字、音韵、训诂是小学的构件,新式学人精于此道的已经百不一见。如果提倡国学,不妨从小学入手,以经学为门径,踏踏实实,一点一滴地做起。不必背两首唐诗,念一篇古文,读过《水浒传》和《红楼梦》,就算是懂了国学。更无须大呼小叫八字没一撇就你也“国学大师”我也“国学大师”起来。 我曾建言,主张小学设“国学”一科,主要选读《诗经》《尚书》《周礼》《周易》和《春秋》“五经”,以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子书”,并且以白文为主。日前得金耀基先生函,表示全然赞同,但他认为中学、大学也应有此科的设置,我觉得他言之有理。但这需要的是实在的“做”,而不是虚浮的“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