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人们进行思考和交流的最重要工具。每个人都是首先通过自己的母语来接受世界的,因此,其母语的形式必定会影响到他的意识、感情和思维等各方面的心理活动。汉语是我们的母语,有着与其它语系语言很不同的特点,因此,有必要对它的特殊性和产生的影响进行必要的分析。 1.微妙的词汇 汉语大量使用单音节和双音节词汇,极少使用三个音节以上的词汇。尤其是在古汉语中,单音节词汇出现的频率极高。汉语不依靠多个音节的各种组合来产生大量词汇的,因此,如果也像其他一些语言那样的简单发音,必将使得词汇极度贫乏。对此,汉语是用复合双元音和三元音以及四声来避免这个问题的。采用了四声之后,同一组辅音和元音的结合,可以产生四个不同的词,而不是只有一个词。例如,Ya,可以分别是压、牙、雅和亚四种发声,这样就词汇量就可以放大四倍。 然而采用四声后,对每一个音节的元音的发音都必须清楚准确,对口腔变化的要求既讲究且复杂。这种语言也许对我们民族感觉的细腻,做事的细致和耐心,有不可估量的潜在的心理影响。 世界上其他许多民族使用的语言, 有的语言双元音的使用频率比较低(例如俄语和日语),相邻的音节之间的过渡,口形变化也比较容易。在多音节词中,遇到非重音的元音时,发音可以比较模糊,一带而过。于是,与这些语言相比,汉语音节发音的速度就不可避免的比较缓慢。中国播音员的语速一般为每分钟150-200个音节左右,而美国的新闻播音速度为每分钟450-500个音节左右,几乎是我们的2-3倍。对于大脑来说,接受和发出一个具体信号,仅需要一瞬间的反应时间。如果在说汉语时,也采用多音节词汇来表达,就会因跟不上大脑的反应速度,而感到笨拙和累赘,在交流上觉得迟缓和不方便。因此,尽管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除了一些专有的外来名词,汉语很少再发展出多音节的词汇来。 汉语中大量使用的短音节词汇,表达方式十分紧凑和凝练,在阅读汉字文章时,往往比阅读同样内容的西方文字更为快捷。单元音发音听起来比较生硬,语速一快,简直象是在爆蚕豆。复合双元音和三元音听起来就柔和得多,与四声的精妙的配合,更有一种特殊的韵律美,极具感染力甚至震撼力。这样的效果往往是其他语言很难达到的,例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极具感染力的文字面前,任何长长大篇的雄辩都会显得苍白。 对于汉语和汉字的这些优点,著名的汉学家费正清和赖肖尔也都认为,是西方采用拼音文字的语言“根本办不到的”(1)。 由于汉语词库里大量的是单音节和双音节词,不同词汇有相同发音的机会就非常多,尽管有四声来区别,还是远远不够的,以ya 为例,常遇到发ya音的词至少有30多个,单依靠四声无论如何难以区分。自然对发展拼音文字极为不利。汉语也没有性、数、格、时态等词尾变化,也缺少采用拼音字母的迫切性。 拼音文字本身是建立在分析的基础之上的,日常生活中频繁使用拼音文字,无疑会培养人们分析思考的习惯。然而,把一个汉字肢解开来,分成一点、一撇,..,它们能代表什么?什么也不代表,它们只有存在在一个整体里面才有意义。所以。对于使用汉字的人来说,就不会有这样的心理影响产生。 大量的同音词,让中国人有意或无意间,对意义截然不同但有相同发音的两个词之间产生联想。甚至在诸如《红楼梦》这样的伟大作品中,也大量使用了这样的联想和暗喻手法。这种联想式的思维方式,又进一步扩展,例如,用梅花比喻高洁,用荷花比喻出污泥而不染。于是,比喻式的思考,而不是细致的观察和分析,很大程度上成了中国古人的一种思想习惯。 汉语词汇中有大量的象声词,例如:猫、鸡、鸭、雷等等,生动形象。一些名句中象声词的重叠使用,更产生了极强烈的形象效果,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雷声隆隆,宫车过也。”“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等等。 文言文中还大量使用语气词和感叹词,如:兮、矣、也、哉、乎、耶、夫、吁、噫、唏、呜呼等等,其中许多今天的白话文中已经早已不用了。老百姓用“之乎者也”来形容文言文,其中,“乎”和“也”都是语气助词,占了一半。尽管,古人文章之凝练到了惜墨如金的地步,但是,这些语气词或感叹词是绝对不能省略的,否则,就写不出上好的文言文来。 文言文中的词性有很大灵活性,同一个词既可当名词使用,也可当动词和形容词使用,实词可虚用,虚词可实用,完全根据上下文的需要而变通。例如“道”字,作为名词可以作道路解,如“会大雨,道不通”(《陈涉世家》),作学说解如,“墨之道,兼爱为本”(《中山狼传》);作为动词又可作治理解,如“ 道千乘之国”(《论语》)等等。再例如,杜牧的《阿房宫赋》一开头“六王毕,四海一。”这里的一本是数词,现在被当成动词用了。即使同一字连续出现两次,意义和词性也可以完全不一,如“贤贤易色”(《论语》),第一个“贤”是动词,表示喜好,第二个“贤”则是名词,是贤良的意思。这些句子可以说毫无语法可套,但意义彰显。许多文章中的名句因经常被引用而成为成语。 2.汉语的语言特征 汉语具有极强的以我为主的主体意识,文言文尤甚。文言文中大量的语气词和感叹词,主要用于表达写作者的强烈的个人感受的。即使是必须客观描写历史人物的传记文章,作者依然要把自己的个人感觉掺杂到里面。例如:《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开首“廉颇者,赵之良将也。”直译成白话文,就成了“廉颇这个人啊,是赵国的一员良将啊!”今人当然不会这样写,而是“廉颇是赵国的一员优秀的将军。”但是,如果再直译成文言文,就成了“廉颇为赵之良将。”神韵全无了。 这种以我为主的表达方式,同样存在于现代汉语中,例如:“中国队大胜美国队。”“中国队大败美国队。”两句话都表示中国队胜了,美国队输了。对美国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对于习惯于以主体意识来说话的中国人来说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如果中国队输了的话,要是哪个中国人说,“美国队大败中国队。”或者“美国队大胜中国队。”那一定是在自讨没趣了。 绝大多数中国学者认为,汉语的基本核心在于本身的“传神”而不是在语法形式上下功夫。重视神韵,自然不能给自己套上很多框框。如果,按照西方的语法重新来组织这个句子,那神韵就全无了。所以,学者钱基博认为,“欧美重形式而我国文章重精神也。”(《国文法研究》)。因此,汉语语法结构很简单,正如学者辜鸿铭所指出的那样,汉语是世界各国语言中,语法最简单的语言之一。 然而,不受约束的强烈的主体意识,无疑会对客观思考产生不利影响。欧洲的学者们重视语法和拼写的分析,因为,严格和复杂的语法结构,有利于人们的逻辑思维习惯。各门科学为了思维清晰,首先都要求严格的定义。这就要求各种修饰词汇和短句对定义进行限定,于是必须用逻辑结构严谨语句来表达。文言文的含糊和短句就难以适应。另外,中国古代学者在他们书写的时候,从不愿意引进标点符号。他们认为,阅读文章的时候,能够断句,是读者的一种最基本的能力。然而,如果复杂的语句不断出现在长篇文章中,就是有神仙本领也无法将它们断开来。很难想象,在这样的文言文文章中,能将一系列的直言三段论,一路演绎下去,而不造成混乱。 李约瑟认为,文言文是一种很美的语言,因为文言文是一种含混的语言,具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所谓朦胧美。文言文的凝练和强烈的主体意识也非常适合抒发个人感情。因此,文言文非常适合写诗,是一种诗的语言。尽管“五.四”以来提倡白话诗,却几乎产生不出任何象文言古诗中的那些名句来。中国古代文人几乎都沉醉于文言文的诗词美中,留下大量的诗词作品。甚至,早在甲骨文中的祷词和《周易》中就出现了类似于诗的句子,春秋时常以赋诗伴随政治活动,孔子把“诗教”作为伦理教化的一项重要手段。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在正式的奏书和公文中都会出现如“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掷地有声的名句。然而,却缺乏欧美那样的长篇的雄辩纪录。 欧洲中世纪的学者用直言三段论辩论得唇焦口燥,中国的古代士人互相诗词唱和。欧洲的文人都是逻辑学家,中国的士人个个都是诗人。 3.汉字的魅力 1959年山东大汶口出土的陶器上有象形性的图案,被认为是最早的汉字。以后殷商的甲骨文向符号化迈进了一大步,是比较成熟的汉字了。秦统一天下后,推行小篆,随之又出现更为方便书写的隶书,中国文字基本定型。 汉字的造字,后人总结为“六书”,除了象形外,有大量的字是会意的。例如:“人”字象征用两条腿直立的人,双臂大张就表示“大”,“大”上再加一横则成“天”;屋子底下一个女人就表示“安”;心有余而力不足则为“忍”等等。大量的这些汉字,具有生动的形象和会意性,往往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由于汉语中有大量的同音词,所以,汉字就成了帮助口语传递信息必不可少的工具。例如,说到姓氏“zhang”,一定还会再问,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在其它语言中,很少会有这样的现象。 另外,汉语字形和发音分离。说不同方言的人,对同一个词,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发音,但是大家却共用一个共同的汉字。这也许在很大程度上,使得广大地区的中国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民族共同感,维护了民族的团结。 刻在龟甲或牛羊骨上的甲骨文本是占卜的,祭师们根据龟裂的走向占卜。因此,汉字一开始出现,就带有一定的神秘性和神圣性。仓颉造字被认为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成文字。”据说仓颉造字时感动得鬼哭神嚎。 长期的封建时代,宣扬惟有读书高,汉字也跟着水涨船高,连写有字的纸张都不可随便丢弃的。 因此,汉字对中国人的思维产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其中包括从汉字产生的联想和心理暗示作用。 在纸张出现之前,汉字经历过金刻、石刻和竹简等阶段。由于笨重和累赘,书写者只能用词简约。所以,孔子的“微言大义”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毛笔和纸张为形神兼备的汉字提供了绝妙的书写手段,从而产生了一门我国独有的伟大艺术——书法。汉字创造过程本身含有大量的艺术想象,书写者的毛笔在纸上每一落笔,用墨或粗或细,或浓或淡,笔锋走势,以及总的整体布局的或密或疏,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书写者的风格、气质、性格和修养。书法艺术表现出的形式美或者说气韵,是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抽象艺术。通过书法,书写者和鉴赏者之间进行心与心之间的感情交流。高超的书法家可以把这种艺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无论对于书写者还是观赏者,都提供了无穷的想象空间,魅力之大足以让中国文人世世代代沉醉于此黑白两色的世界里。 汉语和书法之神韵,影响远不局限于文学。如果说,书法是绘画般的字,而绘画则象是书法的另一种形式。我们的画不讲究色彩,淡墨山水画几乎只用黑白两色。我们的画也不讲究光影和透视,但是,对线条的流畅和布局之神韵则格外强调。我们的绘画艺术,象诗一样,同样是为了反映画家的强烈的个人心声,所以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们对园林、盆景乃至奇石的欣赏,也无不建立在这样的审美情趣之上。而中国的“天人合一”哲学思想,也与强烈的主体意识有关。 因此,汉语的影响深深渗透到我们思维、哲学、艺术、审美情趣和社会生活方式等方方面面。由此构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独立的文化体系。 4.局限性 然而,汉文化的艺术美也带来不少负面影响。 首先,由于汉语本身的重主观,轻客观的特点,使得我们的传统文化中,缺乏对客观实物的细致观察和思考,从而与科学精神失之交臂。 其次,大量的方块字,使年幼学子耗费大量的时间去学习和掌握,一方面消耗了大量的精力,更重要的是,形成了死记硬背的不良习惯,对培养创造性思维十分不利。另外,学汉字的困难,使得很多贫民难以获得基本的文化教育。 另一方面,汉语口语根据需要而逐渐演变,尤其是一些单音节词,只发一个音,对方实在搞不清具体所指,于是,就慢慢演变为双音节词,例如“狮子”、“狐狸”等,但在书写方面,则毫无改变之必要“狮”、“狐”就够了,改成双音节反显累赘。于是,中国的书写语言和口头语言逐渐分离,到后来,甚至连语法都不一样,例如:文言中说 “布三匹”,白话则是“三匹布”,文言中“不吾知也”白话中则是“没人知道我”,简直像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了。语言是随着生活和时代而进步的,而文言则逐渐与时代脱节。要是把日常词汇放进文言文里,文言的神韵就会丢得干干净净,文士们当然不愿接受,长期如此,必然对时代的一切进步看不顺眼,从而导致思想保守。 最后,为了用本民族语言来表达外来词汇, 必须进行翻译.使用拼音的国家在翻译外来词汇时,只需要将对方词的发音直接搬过来,就成为本民族的词汇(例如日语的片名假名),简单而快捷,对吸收外来文化十分方便。然而,在中国这种直接照搬发音的办法很难行得通,过去,有人将“民主”一词音译为德谟克拉西,将“无产阶级”音译成普罗列塔利亚,结果让读者感到难以捉摸。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做了,更多的做法,是把外来词汇改造成中国人习惯能接受并且能大致表达意义的形式,其中,首先必须将这外来的些词汇压缩成两三个音节以内的一个汉语词汇,这本身就有一定困难。比如computer无论是翻译成电脑还是计算机,都不够恰切.遇到这样的情况,专家们往往会争论不休,莫衷一是。另外,由于汉字的每个音节都用一个确定的汉字来表达,这些汉字与单个的拼音字母不同,本身往往代表一定的实际意义。用两三个汉字来组合成一个新词,很容易让人望文生义,造成误解。例如,我们将mathematics翻译成”数学”。可是, 对数学不十分了解的人来说,很容易产生数学就是搞数目的误解.实际上数学的绝大多数分支并不与数目有直接有关。 因此,硬是要把外来词语翻译成中国人能习惯的方式,无论在接受外来文化的速度和不造成误解原文的意义,两方面都会有一定的困难。这些困难,今天通过一定的努力,也许都能克服。然而,对于古人来说,无形中也会产生一种排斥心理,从而有对吸收外来文化的一种潜在心理阻碍。 (1)费正清、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p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