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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欢章:散淡中的“真”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8-04-30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作为教授和学者的钱谷融先生近年来也偶尔写些散文,或怀人忆往,或谈文论艺,或书简答问,总会提供一点新鲜独到的思想见解,给读者带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温馨感受。钱先生对于散文创作有一贯的理论主张。他反复强调:“我对散文,要求的是真诚、自由、散淡。”他认为,散文应该秉性而作,逞心而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来不得半点虚假做作。读钱先生的《散淡人生》一书,我发现他的创作主张和创作实践有着高度的一致,这也正是他的散文感人至深的原因。
        
        真诚而真实,是钱先生散文最显著的特色。他那些写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抒情意味颇浓的散文,不论是写嘉陵江畔的彷徨,或是写柏溪山居的寂寞,都真诚地袒露出内心深处的离乱之苦,真实地抒写着萦回不绝的家国之忧,从这些不加掩饰的肺腑之言中,我们不难真切地感到抗日战争投射在某些知识分子心中的时代踪影,也不难清晰地看见钱先生艰难跋涉的青春足迹。钱先生怀念母亲和老师伍叔傥先生的两篇散文,也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的母亲“是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中国传统妇女”,钱先生也只是用朴素的文字记下她的一些日常音容笑貌,然而由于他是怀着热爱母亲的深情来写的,因而母亲的一些生活细节皆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以至当他回想到这一切时,“我自己已是个八十老翁了……还是泪如雨注,把笔下的稿纸都沾湿了。”伍叔傥先生是当年他在中央大学求学时的老师,是影响他一生的人。钱先生在散文中,也仍然是用平实的文字记录了伍先生当年的一些日常言行:他的散淡豁达,耿介自守,他的不拘旧俗,厌恶虚伪,他的脱落形骸,适性而行。然而这一切,钱先生却是从使自己沦肌浃髓,影响了自己一生做人处世的角度来写的,因而也令读者过目难忘。至言不饰,钱先生这些朴素平实的散文之所以能沁人肺腑,就是因为他以真诚的态度,写出了生活的真实,表达了作者的至情。这同那种华丽不实因而让读者随读随忘的文字真不可同日而语。庄子说:朴素乃天下之大美,信夫!
        
        钱先生向来散淡为人和为文。散淡不是消极避世,无所作为,也不是模棱两可,没有是非爱憎。正如他所说,“能够散淡,才能不失自我,保持自己的本真,任何时候都能不丧失理智的清明”,其真义就是超越世俗的功利而关注社会人生的大端。钱先生每写散文,都是放笔直书,勇敢地提出有关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的重大问题,他追思曹禺和缅怀郭沫若的两篇散文,在充分肯定他们的艺术才华和成就的同时,尖锐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解放后再也未能写出青年时代那种光彩夺目的作品,为什么他们曾违心地修改原先的作品或违背原先的科学精神而发表一些不实事求是的言论,这种落差或反差究竟从何而来?钱先生除了深为这样一些有才华的艺术家未能尽展其能所造成的民族重大损失而惋惜以外,着重揭露了“左”的危害性,呼唤大家要提高防止“左”的警觉性。钱先生的《谈王元化》一文,也是一篇语重心长、见解精深之作。他根据耳闻目睹,着重赞扬了王元化身上的两个亮点:一是坚持真理的精神。他敢于坚持自己所服膺的真理,敢于坚持在追求真理途中所形成的思想信念,即令为此会使自己陷于厄运和灾难,也在所不惜。二是思想自由的精神。钱先生认为,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王元化的最大特点,就只有一个“思”字。王元化在学术文化研究中强调独立思考和独立见解,“他敢于对社会上和学术界已有的成说、已有的定评提出质疑和挑战”。其实追求真理和思想自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为只有坚持思想自由,才能不为各种思想迷雾所蔽,勇于直面现实人生,从实践中去开辟认识真理的道路。钱先生之所以在散文中着意张扬王元化的这种精神,是基于这种历史性的考虑:“中国知识分子由于长期受到封建统治的重重压制,就丧失了自我的独立自主的精神,思想上大都循规蹈矩,陈陈相因,不敢越雷池一步,少有大胆创新的意见发表。这是学术工作的大忌,不改变这种状况,中国的学术就很难得到迅速的发展”。赫尔岑曾经说过,“要使某一种往事经过沉淀变成明晰的思想”。钱先生这些怀人忆往的散文之所以能揭示一些意义深远的命题,乃是他总结了包括他本人在内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积累的种种历史教训的结果。“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正是他的散文耐人寻味的思想境界。
        
        钱先生在散文中臧否人物,品评历史,往往独出机杼,表达新鲜的见解,显示出实事求是的精神。即使对某些历来如此的已成定论的东西,他也能无所顾忌地加以理性的审视,还历史的本来面目。譬如他在反思白话文运动时,对于胡适的评价就与向来的说法不同。他认为胡适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是相当坚决彻底的,他的缺点并不像历来所说的作为资产阶级右翼而存在妥协性和不彻底性,而是恰恰相反,“顺着这条坚决、彻底地反对文言的思路发展,他就得出了反对用文言所写的一切传统的东西的荒谬结论”。对于过去被划入新文学敌对营垒的学衡派,钱先生也据实指出他们并不反对白话而只是反对胡适的废弃文言的主张。学衡派当时对白话文运动实际上是提出了两点意见,即一要尊重传统文化,二要借鉴古文的长处以提高文学的艺术价值,因而他提出了“学衡派真可以说是白话文运动的先驱者们的诤友”的全新判断。钱先生散文中这类真知灼见,常给读者带来醍醐灌顶的憬悟。
        
        读了钱谷融先生的散文,我深深感到人品和文品那种高度的和谐一致.这是散文创作本应具备但又不容易达到的一种很高的境界。阅读他的散文犹如阅读钱先生本人,他那真诚、自由、散淡的散文风格不也就是他高尚人格的闪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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