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写过一篇题为《闻鸠》的文章,讲他幼时家乡后园中一棵树上,住着一对斑鸠。 “天将雨,鸠唤归。”窝里的雄斑鸠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媳妇…… “鹁鸪鸪……鸪!”“鹁鸪鸪……鸪!”单声叫雨,双声叫晴。这是双声,是斑鸠的媳妇回来啦。“……鸪”,这是媳妇在应答。 是不是这样呢?我一直没有踏着挂着雨珠的青草去循声观察过。然而凭着鸠声的单双以占阴晴,似乎很灵验。我小时常常在将雨或将晴的天气里,倾听着斑鸠,心里又快乐又忧愁,凄凄凉凉的,凄凉得那么甜美。 汪先生实是性情中人,他那后园一定属于废园,才可能有如此的情致。他此时心中也无国家大事,却从鸠声的单双中预测阴晴。我由此忆起自己的童年,也玩过,也闹过,从西城跑进天坛捉蛐蛐,围绕鸣声走3圈,向高处洞里撒泡尿,蛐蛐自己就从低处洞口窜出来,一头撞进人支架的网子里。 童年不解人事,容易对草木中的一切感兴趣。但人总要长大,长大了就往往要落网。汪先生就落进反右的网。他被发配到张家口劳动了3年,所幸的是,他进入了一个果园。他种葡萄,结果他用功劳动,也用功读关于葡萄的书。后来他写了一篇《葡萄月令》,从一月写到十二月,写每个月中的葡萄应该是什么状态。 一月,下大雪,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三月,葡萄上架。上了架,就施肥。上大粪,不用稀释,就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棵的,一桶也就够了。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过后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七月,葡萄都“膨大”了。追一次肥,在沟里撒上硫铵。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我们总还要再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总不能这样无情无意了吧?十一月,葡萄下架。剪下的葡萄条,挑有3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汪实在是对草木多情,丝毫没有被头上的右派帽子压迫着。他终于结束了苦难生涯,他进入了新时期,他还到了美国。他是老脾气不改,在美国也对人家那儿的草木多情。在美国,汽车轧死一只野鸭子是要罚款的。高速公路上有一只野鸭子,汽车就得停下,等它不慌不忙地横穿过去。在诗人保罗·安格尔家的背后,有一块倾斜的空地,每天都有一些浣熊来拜访,此外还有鹿,3只,4只,最多时达到7只,安格尔每天定时喂它们玉米粒。同去的我国鄂温克族作家与安格尔开玩笑:“我要是有一支枪,就可以打下一只鹿!”安格尔则说:“你拿枪打鹿,我就拿枪打你……”态度是很认真的。我去年与这位作家一起去云南,他依然对打猎非常有兴趣,时常讲起他打猎的成果。我笑问他:“幸亏是在咱们国内,那位安格尔要是知道了,会不容你的……”他嘿嘿一笑:“他早去世了。天底下某种动物太多了会影响别的动物,人就得出来维持平衡……”随后,我与他共同回忆起业已去世的汪先生。他说:“汪先生那人倒是很细致的,对所有生物都充满了爱。” 是的,汪去香港感到憋闷,因为到处是五六十层的高楼,而街道上几乎没有树,没有绿色的植物。所以同行的年轻作家说他“从北京到香港,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坐着”。他听了也只是无奈地一笑:“我老了。”其实,他在香港无法呈现自己对草木的童心,就只能以老态坐在一边。他还写过一篇《梧桐》,回忆小时候把梧桐落叶收集起来——不要叶片,只要叶柄,把它们集成小马蹄的样子,“可以磨墨”。是用之研磨砚台上的宿墨,然后写毛笔字。“一到梧桐落叶那几天,我们书包都装了不少的梧桐落叶的叶柄,好像它们都是宝贝似的。对于这样毫不值钱的东西的珍视,是可以不当一回事的么?不啊,这里凝聚着我们对于时序的感情,这是‘俺们的秋天’啊。”对此,我也是全然共鸣,在我人生的儿时,记得小书包中还有一只封闭很紧的铜墨盒。我们不仅写大字,更写过小字。我们有两种写字的本本。我们很认真地写过红格子,慢慢地,脱离红格子去写“自己的字”了。我们就在这种脱离当中慢慢成长了。后来,我曾在几次笔会活动中站在汪先生的身旁,看他如何运笔写字,那实在是优美,其中有他幼功,更有他在草木中的童心。这一点,我们都是远不如汪先生的啊。应该感谢的,是山东画报出版社新近编辑的《人间草木》这本书,让我重新并久久地回忆起了汪先生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