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先生撰过一篇《案头清供》。一黄色的大老玉米棒,一鲜红椭圆而坚硬的看瓜,一上下两截一样粗的葫芦,鼎足而三,构成了张家植物谱系的独特书案风景。张先生明言自己是常人,有想望,也有寂寞,故清供三件,一系“为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躯”;二是说得积极些,有时面对它,映入目中,就会“想到乡里,想到秋天”。他的思路和情丝会常常忽然一跳,无理由地感到周围确有不少温暖,所以“人生终归是值得珍重的”。 作为北大佳话,季羡林与金克木、张中行曾被颂为“北大三老”,三人虽性格各异,却均属治学有道做人有德的大家。如今,硕果独存的季羡林先生也已进入耄耋之年,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神思焕发,散文随笔有“井喷”之象。新书《忆往述怀》(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4月),正是对“人生终归是值得珍重的”诚恳实践。倘此书做案头清供,清的意义是花钱不多,供的意义是我很喜欢,因为它老派又亲切,像兄弟闲聊,像师友交流,包含了一颗朴素的绵绵旧心。 《忆往述怀》也就两辑,“阅尽沧桑”和“学林漫步”。一忆旧交,叙旧事,兼及人生感慨;一谈治学,追真求实,不做妄言谵言,皆是率真本性。如《爽朗的笑声》《园花寂寞红》《我的妻子》,似点滴之水折射出人间的真善美;如《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学》《回头看看》《送礼》,有对青年的热望,有对现实的感喟,有对旧梦的追寻;如《谈西学东传》《治学的态度和方法》《学问中没有捷径》,谆谆教诲,不摆架子,不人云亦云,对于当今一些治学无术或只术不学者,无异于一声棒喝,对于懵懵懂懂、高枕不醒者,有醍醐灌顶之功效。季老的真、善、力、气,全在那朴实无华的字里行间,最终归于“情”字,恰似其自述:“我有情,有多得超过了需要的情”。此乃季老毕生奉行不二的准则。 但反复拜读后,感觉季老的文章未必有格外的过人之处。它似乎缺乏圆熟的技巧,鲜见新派的手法;它对当下学术界的不够满意,并以自身的际遇和见解来回答“应该如何如何”,也不见得别的批评家没说过;对生命的重新认识,似乎也没有远超同时代的人,甚至,比他年轻的,可能说得更通透。 慢慢一想,有点明白了。一位,真诚的老人,一位学问家,德与身齐,统一了人与文,其魅力既有文字之内的思想。思想和真理一样,许多人明白、懂得,却难就难在能终生践行之;也有文字之外的,消退了华衣美裳般的光环。他是个过来人,他没有强加于你,他只是提醒、启发,所以华丽的技巧和手法、新奇的思想,统统见鬼去吧,要的就是来自人性、人生深处的东西。守得住“笨功夫”的人,才是真聪明、大智慧。把它奉作现时代的案头清供,想必不会让人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