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看不清?点击更换 看不清?点击更换 忘记密码 注册   加入收藏  
 
 
春天的筋斗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8-04-2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那天我颇吃了一吓。街边摆烘山芋烤玉米的小摊一夜间收得七零八落,原先的市口上冒出了好多榨甘蔗汁的小车。我惊疑不定地站在路口,啜得满手都是粘粘糊糊,好像谁家来了位不速客,叫做春。没走几步,一个袖着手走路的中年女人哦哟一声,在头颈里摸摸索索,“一定是空调水,要不就是拖把滴下的。”我抻长了人中去窥看,惟恐错过了幸灾乐祸的机会:她摸出的竟是一发新芽。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摸出刺毛虫来了。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我臊眉搭眼地走开,怨恨自己脑壳上为何还没有长出嫩角来,于是倒春寒的料峭,仿佛也不怎么伤脸了。
        
        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于审美上向来更偏爱秋天的清远肃杀,大概秋的确是比春更适宜兴观群怨,和他们爱发牢骚的脾性比较投合。他们能从万物的衰败中看见无常,无常就像一包擦银粉,擦去一生中无常的斑污,却无损于雪白锃亮的富贵仕途。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什么的,板起一张晚娘面孔指桑骂槐,简直把秋天和春天一齐得罪了。即便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废名,也是一泓深潭般爱打机锋的滑头老儿。在这一班弄文字的家伙里面,令人想起春天的,就只有梁遇春。
        
        这人名字里带一个春字,文集叫做《春醪集》,写过几次春天,年轻轻的就死了。致命的病是急性猩红热,这是一种幼儿的病,长过了八岁就少有染上的,而他那时都已经二十六,怎么来得及死?读他机智蕴藉的小品,想到一些乱七八糟,我总忍不住出一会儿神。
        
        “在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举着盛到杯缘的春醪畅饮。”梁遇春在《春醪集》的序言中如是写道。既不愿撒疯,便只是微醺。废名说他文思如星珠串天,不知是弹是赞。但他文笔的确清新跳脱,时时能见巧思,仿佛一个好脾气的聪明鬼促膝坐在面前,和你咳金唾玉地谈上一夜:爱默生只知道云里雾里地过日子啦,勃特勒只看见人生的斑点啦,拉拉杂杂地没个完,只有他的偶像兰姆非常好,到处都能生发同情,看出趣味,就连被骗掉两千英镑的悲惨记忆,都是千金不换。这种什么经历都当洞若观火的本事,于今日心急火燎的投资人士倒是颇有舒解作用,且不说连破大底的股市让多少家庭抱头痛哭,就连报首刊头都是触目惊心的大标题:“如何才能跑赢CPI?”我本以为春夏秋冬四季的分类已经足够简洁,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世上只剩下了红绿二色。据说今年清明祭物中都出现了股票,全球化的热钱终于连阴曹地府都没有放过,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春天。乔叟讲,当五月到来的时候,我听到鸟唱,花也渐渐为春天开,我就要向我的书本和宗教道别了。让我们暂时向虚拟化严重的资本市场也唱个小别,让人生的发令枪停一停,至少不要在十字路口开自由体操赛。
        
        梁遇春之为梁遇春,因他对四季风物、人情更迭极为敏感,这在中国人里面,的确是少见。去年夏天,我从意大利南部返沪,从一双略带疏离的眼睛里看去,路人竟都是一副不自觉的愁眉苦脸。“怎么大家都不笑的?”二十三年来,我第一次惊讶。半年过去,我知道自己已恢复到一副僵滞的面皮了。写《风土》的和辻哲郎讲,长江平原的单调乏味令中国人形成一种无动于衷的个性,“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们,若动辄浪费感情,在中国是活不下去的”。对呵,我们向来心仪的境界,可不就是“纵浪大化中,无喜亦无惧”么。
        
        此地虽无碧蓝的大海,只有泥色的滩涂,毕竟还是春天呀!我自己都觉得是在真空中呐喊。汉简《引书》上讲,春天要披发,游堂下。故前日我同一个兰姆式的家伙鼓腹而游,也算略复古礼。忽见太阳底下,躺着一对白色的母猫和小猫,这一段《引书》中没有记载。那家伙喜不自胜,扑上去挠挠这个,抠抠那个,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念叨的是什么。我嫌脏,又听说母猫护犊尤凶,钳着脚远远地看。弄了总有刻半小时。我那积累起来的不耐和不安,盛极而衰,都生出了一点动摇。他终究是没被抓出血印,完好无损地站起来,心满意足,一张脸笑得像柿饼。冷不防他又像看到了熟人,朝一棵树蹿去:“哈(你也在这里)!”只见他对着一根冒出新绿的柳条摸摸挠挠,手势和逗小猫时一模一样。这个人是傻的,我心里想;眼睛里却慢慢地流下泪来,真是奇怪。
        
        提了半天的兰姆,应该轮到他来讲几句。兰姆的新年致辞,就像梁遇春为睡懒觉作的辩护一样著名,且于每一个春天都相宜:
        
        “好像每一个死人都有资格拿他那些陈词滥调把我教训一顿,说什么‘君当亦如我,顷刻到此来。’朋友,恐怕不会像你所说,‘顷刻’就去的。起码这时候我还活得好好的。我还能走来走去。我一个抵得上你二十个。你给我靠边儿吧!你再也没有新年元旦了。我可还活着,高高兴兴地进入1821年。”
        
        这个1821年的神气鬼,现在全已喂了蛆。好在我们还活得好好的,我们还能走来走去,一个抵得上他二十个。我最喜欢梁遇春讲,人世的许多事情好像翻筋斗,一开始是那样站着,后来还是那样站着,哪知道那中间,平白多出了一个筋斗。梁氏对春天是没有好话的,说它“完全显出宇宙里的白痴成分”,这话多么孩子气。春天虽然虚妄,好歹也是一个筋斗,总得好好地翻。

    哲学网编辑部 未经授权禁止复制或建立镜像
    地址:上海市虹梅南路5800号2座416室 邮编:200241
    ICP证号:晋ICP备 050068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