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42年进大夏大学的。抗战一开始,大夏大学就迁往贵州,一部分留在上海,地址在今南京西路江宁路口重华新村内梅龙镇楼上。第二个学期开学选课时,我一下子看到郭绍虞老师的名字,简直不敢相信。 为什么看到这名字,我会这样开心呢?当时我正在做文字改革工作,常为一件事苦恼:用拼音字母拼写汉语,应该一个词一个词照写;可是我们汉语的词和外文的词不同,他们一个个词是固定的,而我们的词很灵活,一些复音词可以拆开,中间插进字去。随便举例来说,“漂亮”当然是一个词,但可说成“漂不漂亮”。“登记”当然也是一个词,但可以变成“登什么记”。“小便”当然又是一个词,但可说成“小了半天便”。我碰巧读到了郭绍虞老师在开明书店出版的《语文通论》,其中一篇文章很精辟地归纳出汉语词有可分可合的黏合作用,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汉语词的这个重要特点。为此我对郭老师敬佩得不得了,如今能亲聆教诲,能不开心吗? 第一次见到郭老师,觉得他非常严肃,不苟言笑,直到后来熟了才发现他很可亲,高兴时也会天真地咯咯笑。这时是冬天,他完全是北方人打扮,穿皮袍,戴皮帽。我渐渐听说,他是因为老朋友周作人投敌,怕他纠缠,逃到南方来了。我过去一直以为他是单身来的,最近才知道是一家回苏州,他的好友叶圣陶先生请他到上海开明书店帮忙编书编杂志。他一个人住在开明书店编辑部三楼,睡的是行军床。他走得匆忙,收藏的大批古籍还留在北平,是日本人投降后才运回上海的。 郭老师上课,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在黑板上滴滴答答有声,他是书法家,黑板上的字写得那么好,下课真舍不得擦掉。他教我们历代诗选、词选。有一次大家还请他用苏州话唱诗,我小时候读私塾都用广东话吟唱旧诗,听江南话唱诗,这是惟一的一次。他还教古典文学理论、修辞学等课。他讲的修辞学,和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不同,自成体系。 当时郭老师每星期六下午要回苏州,星期一早晨返回上海,我只知道他是回苏州看母亲。那时候火车票不好买,碰巧我们有一位同学有办法。她拿到车票时碰上郭老师没课不来学校,就交给我送到开明书店去。所以我常去开明书店编辑部,还上三楼。郭老师生活十分清苦,到学校上课来回步行。碰到我没课,下课后就陪他走。 大夏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本来是刘大杰老师,可是他和教务长吵翻了,第二天就不来,辞职不干了。一些日子,系主任由郭老师接任。教育系主任黄式金老师正好是郭老师的学生,我想是他劝说郭老师担任这个工作的。 有一次,带领我做文字改革工作的老大哥倪海曙问起我学校有些什么老师。我说起了郭老师和他的语言学著作。倪海曙希望见见郭老师,我说好办,上课来旁听好了。他真的来了,我们坐在一起。上课时郭老师要点名。别的老师点名时从不抬头看,有人说“到”就在名单上勾个勾,没人答应就打个叉。郭老师不然,点一个名就抬头看看。点完名他来到我们桌旁,对倪海曙说,名单上没你的名字。我连忙站起来回答,说倪海曙是我的朋友,慕名来旁听的。郭老师点点头,也就不计较了。可是他们后来成了忘年交。倪海曙写了一本《苏州话诗经》,托我请郭老师看。郭老师看了十分喜欢,还让女儿郭信和师姐去读。我真没有想到,倪海曙是地道的上海本地人,他写的苏州话竟让这位苏州姑娘大加称赞。后来《苏州话诗经》要出版了,郭老师欣然为这本书写序,先发表在《东方杂志》上。解放前倪海曙为《时代日报》编“新语文”副刊,也得到了郭老师的支持。建国后他们的交往就更密切了。 我是在1945年日本人投降不久后毕业的,接下来大夏搬回原址,即今天的华东师范大学,郭老师转到同济大学。他曾亲自上我家,希望我去同济任助教。但我自知中文功力不够,要我给同学改旧体诗词,实在力不能及。我老老实实跟郭老师说了,结果没去,真对不起郭老师。但我和郭老师一直保持联系。解放后他担任语文学会副会长,我担任理事,也常在一起。我后来做了儿童文学工作,有一次我向他表示惭愧,没有继承他的事业,他反而笑着安慰我说:“你这个工作很重要。你有这个本事又有兴趣,就应该做这个工作。” 郭绍虞老师真是桃李满天下,海内外不少知名学者是他的学生。他早期的学生是我的前辈,例如前面说到的黄式金老师。有一次,大学者顾廷龙先生对我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客气,我也是郭老师的学生,我们是平辈。”我听了这话呆住了,心里只好说:折杀我也! 郭信和师姐生前曾对我说,她父亲在大夏的那段经历,熟悉的只有我了。我一直想把它记下来。现在终于写成,只是晚了,很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