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中的琴和武器中的剑,都是比较独特的一种。因为琴与剑好像与文人的关系要近些,也许因此便有了“琴心剑胆”的说法。近日在龙华寺,听龚一先生弹古琴。他是古琴的知音,家藏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旧藏的古琴。所以没听他的琴音,心里已经满怀深情。那晚,他弹相传是伯牙弹过的《高山流水》。这曲子有关孤寂、友情和知音,听起来总觉遥远、高洁,也陌生。感觉到陌生,是因为,音乐是心灵深处的语言,心灵深处是俗人难以感觉和很难抵达的。琴,不是锦瑟,不是筝和其他。筝和其他,是繁华,是明媚,是华灯下的铺张、被修饰的曼妙和哀怨。锦瑟呢?就因为李商隐,成了流年、成了韶光,成了追不回的足音和往日的歌唱。只有琴,最朴素地弹奏,最寂静的音色。孤独和断续是琴的宿命,弹琴人的宿命。琴,孤独和断续是它的音色,饱含了万籁的动静,竟然寂寥像老衲。弹琴人,孤独和断续是他的心绪,一生纷披世俗,竟然还是和琴一样。因为这孤独和断续的心绪,琴和文人更为接近。竹林里的嵇康“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最后自己成了归鸿,还带走了绝响《广陵散》。苏东坡也喜欢琴音,他想出了神,产生了一个疑问:琴声是手指弹了才出现的,那么这琴声原先是藏在琴弦里还是躲在手指上的呢?苏东坡很通脱吧。他的通脱其实也就是他孤独的思索和断续的领悟成就的,而琴和他的相像,一定让他很吃惊,也一定很喜欢。 再说剑。浙江龙泉历来是铸剑的地方。近日有缘请那里的剑匠铸剑。历来的好剑都有好的剑名。春秋时候的欧冶子相传铸有五把好剑。张岱说到越王勾践也有五把剑。这两个传说的五把剑,剑名有四把相同。这会儿有机会铸剑,借用了其中的三个:纯钩、湛卢和巨阙。原剑削铁如泥、吹毫断发,名声穿越万古。这名儿借来一用,也就是存个念想。尤其是巨阙,相传是纯钢铸就,所谓峣峣者易折,上面有缺口,不说神,连形也难得了。然而,还该说一下,当今的龙泉,铸的剑还是可观的,青锋寒光,霜气凌然,面对它,说说贾岛“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样的好句,还能感觉良好。剑也和文人更接近。冷兵器中譬如刀和枪,应该是尚武的象征了。古时候文人也尚武,可大抵也就是舞剑了。祖逖闻鸡起舞,让历来文人很兴奋。还有“仗剑出游”,“书剑飘零”这样的心情,在历来文人的辞章里屡见。李白的剑术据说不错,他佩剑游历,是可以想见的事。如果想象李白带刀就是笑话了。辛弃疾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可他“醉里挑灯看剑”的诗句,同样可以想见他的文人情怀。剑怎么就比刀和枪更文人气了呢?这问题用贾岛说剑的还有两句五言可以作答,那就是“今日把持君,为有不平事”。剑在文人的心目中,首先不是兵器,而是一种寄托,是报国立命的决心。所以“长铗归来兮”这样的歌唱,在文人是歌唱不倦的。而剑,这种看起来最不赫然的兵器,却动人心魄,气息高贵。 所以有机会听琴,有机会看剑,心里是很激动的。觉得遇见了这两样东西,可以勘破古时候文人的心情似的。龙华寺听琴的那一夜,觉得那人那琴还有满座的欢颜都很灿烂,灿烂得很寂静。没有约请,大家却都在餐巾纸上写诗,歌唱这琴和弹琴的人,歌唱这夜和这夜被感动了的心。龙华寺在宋代曾名“空相寺”。于是误以为自己来在了宋代,写了二首诗:“来今万古亦销魂,流水高山不染尘。空相寺里琴一曲,多情最是赋停云。”“沧海曾经亦醉魂,琴音一曲踊梁尘。一般肝胆清凉甚,都是无心出岫云。”得到龙泉剑的那一刻,夜很深了,还是决定仗剑走回家去,十五、六里地,就这么走回去。想到的是辛弃疾的好句:“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这话当时辛弃疾一定也是在对自己讲。带回的是“湛卢”,在路上,把“纯钩”“湛卢”“巨阙”都写在诗里了:“男儿昔日带吴钩,翻转乾坤二十秋。壁挂前贤三尺剑,千秋涕泪未曾收。”“长铗匣中永夜呼,月明星淡两瞳乌。行行一似英雄样,万里感君赠湛卢。”“长铗归来敢一呼?曾经沧海发尚乌。今宵尝得英雄胆,眼底无休看湛卢。”“纯钢百炼述洪荒,巨阙惨遭日月光。几度越王霜刃破,十年荣辱两茫茫。”“青铜黄土忆蛮荒,饕餮杯斟琥珀光。千古英雄心有阙,临风弹铗意苍茫。”剑胆琴心,说到底是文人的家国情思,这样的情思,永远不会失落,如果真是一个文人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