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则臣有个认同:来自同一片生育和成长的苏北平原,曾同在运河边一座城市学习工作,他四年,我则毕业就一直没挪窝。这四年他积淀多多,不断吸纳各处的精气神,在小说里重新呈现出古今杂陈的感觉,也总有一些共通的牵挂让我熟悉而心动。每读他的一些故乡系列小说,常暗想,哦,这似乎就是我去过的什么什么地儿。 则臣有篇写词语的散文,其中有“尘土飞扬”这个词。他说“我从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顺利抵达故乡”,我认定这句话将是则臣一生创作的注脚。异乡人大多在内心里渴望回乡,有的回来又出去;有的终老他乡;有的则一生漂泊。徐则臣从苏北平原某个乡村出发,从小城到省会南京,再走进居大不易的北京。他进城的时间是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工程机械在中国大地忙碌的时刻。我想用一个宏大的词条来说,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则臣将用自己的文字沿着乡村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抵达故乡。不妨往深处想想,鲁迅、沈从文、萧红———这个名单要列很长,现代以来这么多的作家其实都是在文字里构筑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故乡。异乡者,在自己的文字里还乡了。虚幻连接着实在,作家的文字里栖息着故乡的气息和丰满的情感,在则臣的小说中,寄寓了许多类似的东西。 从乡村进城,有些许成就的难免有些自得之意,这是傲气。熟悉则臣的人都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谦和诚恳的人。常想起以前短暂同事时,每次楼梯上下擦肩而过,总听见他诚恳憨厚的招呼。读过他小说或者创作谈后就不这么认为了,小说显然从骨子里透着一种对世道的不服气。故事飘散的水汽中有,遣词造句里有,开篇布阵上也有。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他的探索和思考应该说是拒绝标签的,只是自己固执地沿着独特的乡村土路前行。这条路临河,河岸有白杨,远望是田野,也有暗夜里的稀星朗月。 我总想则臣的面孔和小说的气息是对应的。从幼年就开始对人对事有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觉得一些人身上有种能言善语的“古气”。幼年乡村里,孩子常钻在人窝里仰头听“古气”(“古气”在这里是个名词,相当于故事)。讲述者在铺陈的氛围里,自然浸润了一种来自遥远时空的感觉。讲述者的形神一定要庄重而诚恳,听者也渐渐沉浸在故事氛围里了。则臣的气息就是诚恳而实在的,让你感觉到那份述说的故事的踏实。这又让我想起最近红火的“许三多”,一根筋的简单,丁是丁,卯是卯。后来仔细端详了,嘿,许三多,徐则臣,这两人面孔还真有点像,都有一种形容词“古气”的感觉吧。 则臣喜欢吃水煮鱼,小说里也出现多次。我以为这食物就像则臣的文字一样,老辣,味足,有劲儿,丰富的蛋白质和麻辣一同直窜肠胃、迅速抵达肺腑、抵达文字所要表达的意蕴深处。暗想:莫非这条鱼也是从村野土路边的河里游来伴他一起回乡的。 稍微留心则臣的小说,可以轻易感觉到,他小说最多的是出走的主题或者意象,始终以一些出走的人或事为主线展开叙事。这种出走的背景是中国广阔的乡民在乡村或城市奔跑,难以停息下来。则臣是以离开本土的身份来进入写作的,这种离开不难会让我联想起他们作品的出走主题和意义。我认为1980年初陈奂生上城就开始了一种出走,这应该是新时期最早的离乡进城,这种出走具有某种探索意义,他在城市的体验具有某种开拓性的意义。而则臣小说中不停地出走的人们,他们行色匆匆,或者跑步穿过中关村,或者走进一个灰暗的花街,或者沿街叫卖假古董。这些人和大地上的异乡者们一样,其实都在还乡。 刚看完最新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苏北平原被列为十个新天府之一。这个新天府,乡村土路正在逐渐消失,高大挺拔的白杨也正渐被砍伐殆尽,轰隆隆的机器声已经在则臣的《还乡记》里响过。多年以后,又将如何还乡。 春天了,北京风沙又起了,苏北平原柳树发芽了。愿那条还乡的土路在异乡人的心底常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