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正说中国历代末帝》这部书，首先浮上心头的还是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说“不幸”，对于中国历朝的末代皇帝似乎过于宽恕，因为这当中的绝大多数是“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们的悲剧命运完全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真的是罪有应得，正如这本书所叙及的近二十位末代皇帝，有多少人本来从列祖列宗继承下来一份满不错的家业——“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份家业也是恁大了点，如果能够克勤克俭、竭心尽力地经营下去，这花花江山，煌煌家产，未必就会在自己手里断送，可是他们偏不如此，偏要胡作非为，大搞歪门邪道，仿佛不把这份祖业糟踏掉，不把国家搞到四分五裂、风雨飘摇的地步，乃至不把自己搞得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决不罢手，有时候读到这些荒诞不经的行为，只能让人感觉匪夷所思。     

    但是，读完这近二十位末帝的故事，在大摇其头之余，我还是忍不住要说：这也不能全怪他们。     

    为什么这么说呢？且不说这些末代皇帝当中也有极少数的几位在入承大宝之后也颇思有所作为，也想励精图治，如明末的崇祯皇帝，就连在中原板荡、烽火四起之中接班的东汉献帝、大唐昭宗李晔，也未必不想扭转乾坤、转危为安，无奈形格势禁，不是危机已深、积重难返，就是强臣侵权、强藩倾轧，自己只能是汹涌激流中的一叶小舟，有时甚至连一叶小舟都不如，根本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更遑谈除旧布新、一展宏图，剩下的只是苟延残喘、徒然挣扎，最后只能是把自己的性命缴上算完，哪能还有其他。     

    对于这样的叔世之君，我们只能说他们选错了职业，正如作家李国文先生在本书的“代序”《末代皇帝的命运》开头所言：中国历史上最好的职业是皇帝，最不好的职业是末代皇帝。但是，他们还是选择了他们驾驭不了的职业，其结局是殉葬，为一个王朝送终，或许，崇祯皇帝在决定自尽并惨杀自己的骨头的一刻才有些明白，所以他才对他的儿女们说：愿汝世世勿生帝王之家。奈何为时已晚。而那些还在襁褓之中或尚在稚年就被皇家或权臣扶上宝座、硬充傀儡的小皇帝，同王朝与皇室一起倾入万劫不复之境的，就更有让人同情的一面，断送江山是不能由其负责的。     

    还有一些末帝，本来完全可以选择另外的职业并让自己的生命在历史上大放异彩的，如作得一手好词，至今仍有作品脍炙于人口的南唐后主李煜，还有那个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的宋徽宗赵佶，都属此类，他们本来就应当安安分分地做他的诗人词人、艺术家，却偏偏做了皇帝，结果是南辕北辙，发挥不出自己的才智，而落得个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这不能不说是职业选错了他们，让人徒然生叹，历史或者说命运吊诡的一面于此显现。    

    我很同意皇帝也是一种职业之说，而且认为，这个职业是天下(古人所认为的天下)最令人瞻目、最辉煌的职业，也是风口浪尖上的职业，它理应由最有智慧、最具雄才大略，而且身心俱为强健的人才能担当得了，才能玩得转，然而，纵观历朝历代，真正符合这个条件的却是少之又少。除了历朝的开国之君从血雨腥风之中历练出来，接下来，数得上的也不过是几个因势利导的守成之主如汉代的文、景、武，清代的康、雍、乾等帝，连为人所乐道的唐太宗、明成祖，也都因为参与开国而成一代“雄主”，其他的还真是屈指难数。但是，家天下的法则注定要把“江山社稷”一代代交付给自己的子孙，而这些子孙“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们的见识能高到哪里？他们的个性能健全到哪里，实在是很难说，而倒是符合每下愈况的规律，这不明摆着是要把他们往刀刃上送吗？     

    因此，虽说历代末帝的命运各有不同，封建帝王家天下制度是这些历史上一个个木偶背后的提线人，这样的说法大致不差。     

    大凡人性都有善恶两面，当有一种外在的力量把恶的一面钳制住，善的一面很可能就得到发扬；反之，善的一面被抑住，恶就会肆意泛滥，这是再明显也不过的道理。要命的是，在中国古代，皇帝的权力却几乎是无边的，一种权力不受外在的形势、制度等约束，它带来的往往不仅是腐恶，而且是绝大的灾难，包括对于他本人也是如此。纵观历代末帝尤其是那些邪恶的叔世之君，他们当中不乏聪明之辈，可是，处于那样的高处，约束之力本不可及，他们就更加“唯辞作威，唯辟作福”，予智予雄，予取予求，而人性恶的一面——主要表现在贪欲即骄奢淫逸上，一旦失控，就再也不能收拢，于是便极易显现其疯狂的一面。周幽王宫湦不仅天天让人去撕裂绸缎以让“不苟笑”的褒姒听“裂帛之声”，甚至上演“烽火戏诸侯”这样的闹剧，这似乎还有可理喻的一面；而北周宣帝宇文赟一旦即位，便在灵前大骂父亲“你死得太晚了”；外出游玩，让五位皇后(同时立五位皇后也是一大“发明”)随行，却把鸡倒捆在车帐顶上，又在座位上撒些碎玻璃，破瓦块等尖锐之物，致使多位皇后一入车座，头上爪抓翅扑，股下如刀似锥，弄得她们一个个花容失色，缩头抱股，身上鲜血淋漓，口中嗷嗷乱叫；不到二十岁，又玩禅位于太子的把戏，这些只能说是丧心病狂，焉有他哉！这样的皇帝、有这样皇帝的王朝不亡何待！对于他们得到了他们应当有的命运，只有两个字最合适：活该！     

    但是，中国的各个封建王朝仍然不断把这样的货色送上皇帝的宝座，中国的一部封建历史就是在或长或短的王朝更迭中循环往复，而受苦的却是百姓，真正值得同情的只有中国的百姓。幸好这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王朝的兴废，历来是史家，乃至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所谓“多少六朝兴亡事，都入渔樵闲话”。对于我们来说，正如“诗人之死”比“诗人之生”更有意味一样，王朝之亡，也比王朝之兴更有值得寻思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原因决定中国王朝这样一部治乱循环历史，是天意，还是人为？是气数，是人性，还是制度？这里有什么样的规律可供总结，有什么样的教训可供汲取？追究一下，对于我们今人去做大大小小的事业恐怕都不无益处，因此，这部用确凿的历史、生动的故事、修短适当的文字撰写的《中国历代末帝》偶尔翻翻还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