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百家争鸣”,是我们描述先秦思想界的习惯用语。但在思想史具体写作中,我们则更多使用的是司马谈的“六家”、刘向、刘歆父子的“九流十家”之类的划分方法。虽然有不少学者认为“六家”、“九流十家”是汉代才出现的名称,不符合先秦的思想实际;或认为“六家”、“九流十家”的名称需要改进,但是这并没有真正影响到思想史的通行“写法”。在以“六家”、“九流十家”为框架的思想史著作中,“百家”是一个被回避的问题,学者或认为“百家”乃夸张的概数;或认为“百家语”仅指纵横家之言;乃至有学者认为根本没有“百家”,就只有“九流十家”。 其实,打开先秦至汉代的子书以及史书,“百家”的存在不容置疑。比如《荀子·儒效》有:“百家之说,不及后王,则不听也。”《荀子·解蔽》有:“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荀子·正名》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荀子·成相》说:“复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庄子·秋水》也说:“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庄子·天下》有:“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贾谊的《新书·过秦上》说:“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淮南子·俶真》有:“百家异说,各有所出。”《淮南子·齐俗》说:“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也。”《淮南子·氾论》说:“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诸子百家”一语,也见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但是,“家”的含义,却值得考虑。《庄子·则阳》借少知之口说:“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韩非子·定法》载:“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篇末则有:“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在这里,季真、接子二人,申不害、公孙鞅二子,就是“二家”! 战国诸子多有门徒,余嘉锡先生曾经在《四库提要辨证》中指出,子书的通例是:“向、歆、班固条别诸子,分为九流十家。而其间一人之书,又自为一家。合若干家之书,而为某家者流,明乎其所谓家者,不必是一人之著述也(家者合父子师弟言之,《管子·乘马篇》云:“三夫为一家。”古今训诂之书,无以家字作一人解者)……学有家法,称述师说者,即附之一家之中……其学虽出于前人,而更张义例别有发明者,即自名为一家之学。” 因此,确切地说,战国时代,“子”是“家”的代表,举一“子”可以赅括一“家”,这就是前文称“季真”、“接子”为“二家”的缘故。所以,荀子的“非十二子”,也就是非十二家。但是司马谈的“六家”、刘向歆父子的“九流十家”中的“家”,却有不同的含义。这既是余嘉锡先生说“向、歆、班固条别诸子,分为九流十家。而其间一人之书,又自为一家”的缘故,也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说到“凡诸子百八十九家”的缘故。 前举《庄子·天下》篇中,“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与“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两个“之徒”意义有区别。很明显前者是指有师承、学术渊源关系的一批人,他们的思想宗旨应该差不多;而后者则仅是指思想宗旨或学术特点相近的一批人,未必有师承关系。类似“辩者”这样的称呼,也习见于先秦,冯友兰先生《论“六家”》一文比较详细。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战国策·赵策二》中,苏子对秦王所说的“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已’……”这里的“辩者之徒”,尤其是“刑名之家”,不必然有师承关系(当然也并不是排斥师承渊源),与前面以子为代表的“家”大不相同。 所以,在先秦时期,表示思想团体的“家”至少有两种意涵,一种是针对有学术师承、学术渊源的学派而言的(school);一种是针对有相近的学术宗旨、学术兴趣、学术问题的学者群而言的(scholars),不必然有师承渊源。前者为本意,后者为引伸义,外延较前者宽泛。 战国时人,更重视有学术师承、学术渊源的学派这一意义上的“家”(school)。因为师承一定,那么学术宗旨也就能大体把握,虽有变化也不会远。比如当时儒、墨后学早已分化,但是儒、墨之称却很通行,就是因为其分化之后的派别之间虽然互相批判俨若水火,但在别人看来,学术宗旨终究相去不远。 因此,“百家”是泛指当时诸多的学派(schools),每一个自成一家之言的学者都可以成为一家。从这种角度来看,说先秦有“百家”,决不是什么夸张之说,孔门就有“七十子”,稷下学宫中的大夫也有七十六人。先秦养士成风,四大公子、吕不韦等人的食客都不下千人,这些游士除掉鸡鸣狗盗、刺客游侠等专门人才外,有很多就是百家学者。他们如果没有标举某一家或自成一家之言的本事,是不会得到尊重的。不过学有隐显,影响有大有小,地域也有分别,所以先秦学者们的著作中,很少一一列举百家之数。秦火之后,汉廷所藏子书,《诸子略》说“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对于先秦秦汉时期的子书,这应该是只会少不会多的统计。 司马氏父子论“六家”,主要不是针对先秦时期有学术师承的学派,他们所说“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是讨论六个对于“治”有重要影响的思想理论、学术宗派,没有谈及纵横等与“治”关系不大的学说(《论六家要旨》可能有所承于《尹文子·大道上》)。苏德恺先生曾指出司马迁没有用过“法家”这个名词,《七略》中的法家人物商君、申不害、慎到、韩非,在《史记》中分别被列入《老子韩非列传》、《商君列传》、《孟子荀卿列传》之中,而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注重的是抽象的概念,是“将天下各个历史时期的见解与论述集合起来分为六部分”,“把中国哲学史概念化”了。(《司马谈所创造的“六家”概念》,刘梦溪主编:《中国文化》第7期) 总之,这里的“六家”(scholars)与“百家”(schools),是不同性质的概念。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的“百家”之称,这也证明“六家”与“百家”,虽然都使用“家”,但是并不互相排斥。使用同一词语而所指不同,这是中国思想史上很常见的现象。刘向、刘歆父子主持校书,分群书为经传、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尊经崇古之意与《庄子·天下》篇接近。他们也进行了学术思想史方面的研究,认为诸子类的“九流十家”,盖出于古之某一王官,与《淮南子·要略》探究渊源相仿;其分析九流长处及流弊,与司马谈之论接近,只是最推重儒家。刘向、刘歆父子的本职工作,是要为汉朝的皇家藏书校勘、分类、编目。就诸子书而言,所分的“九流十家”,是一个目录名称,与兵书部分记“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所用的目录名称“种”相近。 “六家”本来不对应具体学派和人物,“九流十家”则有了相对应的子书、人物。当“九流十家”这个创建的目录名称,连同它所对应的书籍,由史书附录进入史学,再进入学术思想史的领域之后,身价渐增,《庄子·天下》篇和《淮南子·要略》篇也难望其项背。尽管后来书差不多都丢了,但是那个名目还在。后人“循名责实”,找寻目录的名称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时,当然会发现“九流”的分类不彻底,不合理;可是,却少有人去质疑那名称本身了。到章学诚在《校雠通义》中表彰刘向、刘歆父子的工作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后,一个王官之学——九流——诸子的学术思想线性演化图,就成为了仿佛真实的历史描述,人们渐渐遗忘了“百家”。胡适先生曾经提出了《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不承认“六家”、“九流十家”。可惜,他也没有跳出这一建构的框架。 需要说明的是,“诸子百家”的说法虽然出现较早,但另一个我们经常使用的概念“百家争鸣”则可能要晚至元代才出现,元吴师道《礼部集》卷十二《书垒记》说:“道裂而分,诸子竞起,百家争鸣。”是我们目前所见较早的出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