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在无意之中关照着文化。时在两晋,会稽山下,兰亭雅集,流觞曲水,无须丝竹,书圣右军挥毫急就《兰亭集序》,一代国帖横空问世。绵延至今,兰亭为书生清流慕求之境。后有宋人欧阳修贬至滁州,琅琊山下,宠辱皆忘,吟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千古佳句。存山之骨,取水之性,风骨不失,性情不移。唐人李白,谓之诗圣,既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悲怆之叹,又有“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山水情怀。难怪乎民国藏家张伯驹当年在众多藏品中独选李白墨迹奉献于毛泽东,毛泽东读帖月余,转手秘书:“存国家博物馆”。正于此时,毛泽东在和柳亚子唱和之中,写下了“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的诗句。 为文为政,皆可有山水浸淫滋养。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为有史以来的不朽话题。 人世间熙熙攘攘,北宋王安石在瓜州古渡一语道破: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却有一派文人,寄情山水,直抒胸臆。唐宋诸大家多游遍名山大川,留下不朽之作。依山傍水而居,终成文人风尚。宋人苏东坡曾嘱其兄弟为其在家乡山顶上选一地面得山水而建房,为辞官后归隐之地。以至后来不近山水,只得造山引水,筑成庭院。更有甚者,将山水缩成于盆景牵入案头,衍生至今,已成艺术。 上海谓之滩,与江南平原一体,山水尤缺,园林更稀,纷争战乱,破败毁损,今人所见之园,都为后建,百年以上的古园,屈指有五。青浦曲水园列为其中,园龄也在二百六十余年。 赏玩艺术之风盛于宋,精于清,尤为康雍乾三朝,太平盛世,精致为上。曲水园初建于乾隆十年,庙与园一体,始名为“一文愿”。乾隆四十九年,园林东扩,轩亭桥矶,景观满目,更名为“灵园”。嘉庆三年,江苏刘氏学使到此一游畅饮,见水绕山石,有兰亭意趣,易名为“曲水园”。其后又增梁楼洞庐数景,始末相计共有二十四景。至咸丰十年,遭清军与联军洋枪合攻,曲水园终毁于炮火。光绪十年,再度重建,前后历经二十余年,得以重复旧观。民国十六年,又易名为“中山公园”。后十年间时局动荡,毁损修建相互其间,直至新中国成立。一九五二年再度东扩北延,移宋碑及刘墉、梁同书石刻作品于园内。人文厚重,古意盎然。“文革”十年,再遭劫毁。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复“曲水园”旧名。其后二十余年,几经修缮,以2007年为最。占地三十余亩的园林,会聚三百余年的风云际会,兴废几度,痴迷旧名,揣其情怀而费思良久。 园林大家陈从周以为中国园林是一个综合艺术品,强调要富有诗情画意,虽为人作,宛自天开。而他的“水随山转,山因水活,溪水因山成曲折,山溪随地作低平”,成为园林山水的构成法则。曲水园东扩后借依环城河,由东折南,粉墙长廊、绿波细痕连成一体,西靠城隍庙,与典雅的园林形成动静相辅,俗雅相容的大格局。步入曲水园,过仪门入凝和堂,凝神和气,举目四周,眼过皆景,亭庐楼阁,山水堂榭,曲径相连,水脉相接,移步深处,豁然开阔。荷花池、放生池一桥为界,互为放眼。以至高处的清籁山房让人悟“山里有人家”的遐想。而池畔的听橹阁让你生“古巷枕流”之情怀,得月轩里留桨声灯影、一池玉碎之清韵。移步有觉堂,这个发梦的地方,你真的“梦里不知身是客”,撩得炊烟闻粟香了。登高九峰一览处,远目城廓,近观园景,古木参天掩亭台楼榭,绿草如茵裹双池如镜。弹丸之地,其布局构架,富金石气韵,密不容针,疏能走马,其密处移五步恐错落一景,其疏处,隔池望岸不知何处起步,曲水园真可谓曲径通幽,真水无边。便又想起晋人王羲之和他的兰亭雅集,流觞曲水,饮酒作诗。《兰亭序》国帖因他而生,流觞曲水因国帖而存。中国文化的典藏,聚焦为一种精神再造。倘若在秋月朗照,菊黄蟹肥之际,去曲水园走一趟,寻一番精神王国里失落的旧梦,品一袭魏晋先人的遗风,那就更回味无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