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首都南京的繁华,不过是大厦将倾的回光返照,明人绘《南都繁会图卷》就是描写这种繁华的。去年在《中国新闻周刊》上读到曹红蓓的《在烟花烂漫中坠落》一文,觉得她用这个标题来揭示这幅画卷所蕴涵的文化意味,不仅很到位,而且发人深思。的确,事物的败落,尤其是人的精神的败落,往往都是在表面繁华的“热闹”中发生的。目前中国的学术界(我主要指人文和社会科学)不就颇有些“在烟花烂漫中坠落”的样子吗?至少在大学文科各种“热闹”的烟花烂漫的景象中,我们正遭遇着精神的麻木和萎缩。譬如曹文中说到,“士子”爱作秀,拿学问当“玩物”,“士风”浮薄;文人以自己的“知识”和“科技”优势上市行骗,等等。她特别提到,在“钱神”的威力下,斯文扫地,社会风气浮薄而虚夸,为了多捞“好处”,“士”(学者、文人)与“商”(买卖人、企业家)便“互动”起来:“士很想介入商业活动,商则乐于标榜自己的文化品位。”这“士商互动”,简直活画出了当今我国学术界精神麻木和萎缩的一个“奇观”。不是吗?官员(或曾为“士”)和商人(企业家)手中有“权”和“钱”,便向“文”靠拢,弄个硕士、博士、博士后的头衔戴戴,甚至被大学“特聘”为教授、博导之类,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时髦得很,在“业内”可增加竞争获胜的筹码;而大学的某些教授、博导们则时时事事觊觎着“权”和“钱”,一方面视“官位”为至宝,怕官、羡官、依附官,一方面为了“兼职”赚钱,敢目无校纪,随意缺课或叫研究生代课,即使自己上课也忘不了与“商”的联系,手机在课堂上就堂而皇之地响起来。难怪民间短信有云:“教授慕官而又像商人,官员、商人则很像教授。”
但我认为,这却不能怪“官”和“商”那一方。他们追求“文化品位”完全是正当的,他们中的有才华者要是真做起学问来,也不一定比教授、博导们更差。我就读过官员的“学术著作”,并不比学术界弄出的那些伪劣之作差到哪里去。问题恐怕主要出在“士”这一方。正是因为这些“士”们不好好做学问,把学术庸俗化、商品化了,或者工具化、政治化了,一句话,是他们糟蹋了、矮化了为学之道,才使得本来不学无术的“官”和“商”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用以“标榜自己的文化品位”的那些空名和虚假的头衔。要说风气坏,那是双方联手搞坏的。
改革开放30年来,学术研究是有很大进步的,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在思想解放运动中,批判了多年扼杀学术精神的极左思潮,学术的“自由”和“独立”精神得到鼓励和支持,知识分子曾一度恢复“五四”启蒙主义传统,认认真真地做学问。那时大学里风气好,学风正,研究成果虽不是很多,但质量还是可以的。然而90年代以后,物质方面、硬件方面在一天天地强起来,而精神方面、软件方面却一天天地弱了下去。我在触人多思的“世纪之交”发表过《失魂的大学》专议此事(见《跬步斋读思录》,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七八年过去了,学术界颓风日甚。各种渠道的科研“项目”和“课题”越来越多,经费投入的力度和学术“成果”的数量都甚可观,五花八门的“学术”活动(研讨会、规划会、新书首发式等)既隆重,又频繁。然而看看那些“热闹”上市的这“工程”那“工程”的大量“作品”吧,有的弥漫着“官腔”,有的充满了“商气”,以至抄写剽窃、胡编乱造,真是叫人不敢恭维,其中有不少被人们称之为“文化垃圾”。显然,这样下去,不管“核心刊物”有多少“大作”登出来,不管“标志性产品”装帧多么精美,学术界也不可能对社会进步、人类文明做出什么有价值的贡献。从目前流行的管理模式和大多数研究者的精神状态来看,实在不敢预期短时间内摆脱此一颓势的可能。
从“投入”到“产出”有一整套长期形成的管理体系,这一体系从90年代以来更加细密和强化,它制约着种种申报、立项、拨款、评奖的规则和“潜规则”,直接关系到研究者的“生计”(职级评定、生活待遇),能从根本上消磨以至摧毁学术研究最可宝贵的精神——“自由”与“个性”,批判与创新。尽管许多人常把陈寅恪的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挂在嘴上、写在笔下,然而一旦被纳入这个管理体系,面对具体的“利益”(“名”或“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正是在顺从、认同和依附中,鲁迅所说的那种知识分子的“真性情”消退一尽,他们探求真理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逐渐麻木,逐渐萎缩。在麻木中萎缩,在萎缩中麻木。所谓“麻木”,就是失去了对事物的感受力与对文化高下、艺术美丑和道德善恶的分辨力,说白了就是黑白不分、是非难辨;所谓“萎缩”,就是失去了那种超越既定“文化秩序”的想象力与对流行的“定见”、“陈见”、“偏见”、“俗见”、“官见”的怀疑和批判的能力。这二者是互相交叉、互相联系、同步发生的,都是在僵化的管理体制之下,学术丧失“自由”与“个性”的结果。这一切给管理者的报复就是学术园地里“生产力”的下降。
文科的“生产力”主要就是人在精神上的批判创新能力,要靠实践的检验和历史的淘洗,才能知其真伪强弱。这就大有空子可钻。当学术研究的真正“生产力”严重下降,可是“领导”和“主管部门”又要“多出成果”以标榜“政绩”时,怎么办?于是大家都一窝蜂地去多发文章、多出书。文章要发在“核心刊物”上;书要弄些“大部头”的;为达此目的,不惜花大钱。一块砖头那么厚的书,还算不上“大部头”,难以充当“标志性产品”,要摆在书架“一大排”,放到桌上“一大摞”才行。其实,只有工具书、资料书才可以这么办,而这又怎么能取代有独创性的个人学术著作呢?至于说到以“核心刊物”发表率评估科研,这种制度恐怕已经“异化”为一种中国的学术之“癌”了。说它是“癌”并不过分,因为它已经成为吞噬学术精神的可怕“细胞”。现在,偶见的学术佳作可能发表在非核心刊物上,而乘机牟利的“核心刊物”却常常发一些质量并不高的文章。
然而,国家“主管部门”和大学“领导”只认“核心”,只重“大部头”,只提倡“大兵团作战”,严重忽视个人的、有独创性的学术研究。结果,一些知识分子“精神”便渐渐麻木起来,并随之萎缩下去。麻木加萎缩等于平庸。于是,研究项目、课题无个性、无特点,雷同化、简单化,在低水平上重复——这等于一部生产的机器在空转。但检查评估起来,“成绩”多多,既出了“成果”,又出了“人才”。表面的“繁荣”(热闹)掩盖着真正的虚假与平庸。这时,教授、博导们一个个都“避免了个人主义”、“服从了大多数”,既有了“名”,又有了“利”,走上了一条“最安全”的无“学”而有“术”的路——即失去了学术精神,仅怀谋生之“术”的伪知识分子的道路。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清末启蒙主义思想家龚自珍“将萎之花,惨于槁木”的话。在那样的世风下,“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举世平庸、秩序严密,但是,“庠序无才士”——学校里没有有才华、有创造精神的知识分子。更为可怕的是,知识分子失去“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
我们应该扪心自问:关系到知识分子良知存灭的这“六心”,我们还葆有吗?没有真正的体制改革,没有一场“五四”式的现代启蒙运动,我们是难以复此“六心”,从精神麻木和萎缩的邪路上返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