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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丰年:仁人与志士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8-04-11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本人是一条书虫,从小到老,贪食又杂食。少年时没人给我开必读书目,当然就乱看。不幸迷上了武侠小说,虽然没迷到离家出走入山求师的程度,却也偷偷地练过武功,例如在腿上绑铅,梦想飞檐走壁之类。
        
        同时还看了些历史演义、社会言情小说。不像对武侠小说那样感兴趣。有一部书是例外,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不但仔细看了,而且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怅然若有所失,就像读了《红楼梦》之后那样。
        
        时代已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了,作为一个初中生,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在我却还是视而不见一般。学校的图书馆里这方面的书并不少。一打下课铃我便往那里奔,书目卡片上,《寄小读者》《女神》《呐喊》《死水》《海滨故人》等等书名,茅盾、巴金、老舍、冰心等等笔名,我都眼熟得自然而然地记住了,然而从来没借过一本。每学期一开学都要去借出来重温一遍的书却是《野人记》《猿虎记》等共十本一套的“人猿泰山故事”。
        
        抗战开始,下乡躲敌机空袭,暂住农家。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看的书也比我多的青年,听见我向人介绍《金粉世家》,他非常热心地叫我不可不读巴金的《家》。我自愧无知,赶紧去向人借来读了。
        
        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家》《春》《秋》《雾》《雨》《电》……然后,《幻灭》《动摇》《追求》……《雷雨》《日出》《原野》……一本接一本地狼吞虎咽。
        
        侠客、剑仙、福尔摩斯、亚森罗平……自然都一股脑儿弃之如敝屣了,不过也还是有所保留。自幼便读出味道的《水浒》《西游》《红楼梦》等旧小说仍然存放在记忆中。看到报刊上批评鸳蝴派的文章,就曾想过:难道《金粉世家》也算不上文学作品?
        
        1938年,故乡沦陷,举家逃难到已成孤岛的上海洋场。失学的我愈加痛感到知识的饥渴。“饥来驱我去”,就上图书馆。慈淑大楼上的申报图书馆、八仙桥的青年会图书馆,几乎每天必去。
        
        挤在借书的窗口前等着,每天又只许借一本,很叫人不痛快。四马路是“文化街”,那里有我们可以揩油看书的书店。我在开明书店门市部找到了自由享受知识的安乐乡。虽然名列四大书店之一,这里远不如“商务”、“中华”的阔气。然而它诚心诚意向求知者开放。从地板到天花板,四壁的书架上密密地插满了图书。如想取那最高处的书,尽可利用那摆在旁边的长梯子。店堂中静荡荡的。至今每一回想,整个店堂的画面如在目前,但就是想不起店里的店员。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来干预我看书,而我也从来没买过一本,以致我和他们相忘于知识的江湖了。
        
        失学令我烦忧。自学的念头时时来诱我。我在那里流连忘返,正因为有那么多的开明版青年自学读物,任我取读。
        
        从报刊上得知,叶绍钧、丰子恺等文化人已经去了“大后方”。留守“开明”的有夏丏尊老人。他译的《爱的教育》,我读过。还看过他和叶绍钧合写的《文心》和《文章例话》。
        
        有一天,我又在那里享受着无人干扰的自学的自由,想起报刊上那条消息,仰望店堂楼板,忽然有了个念头:楼上便是编辑部吧,夏先生也在那里办公,何不向他去请教一个自己弄不清的问题呢?
        
        回家来便写了封信寄去。我问的是:《金粉世家》算不算文学作品。
        
        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这是七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对夏丏尊是怎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又过了四十几年,看曹聚仁的《我与我的世界》。书中有对自己的老师夏丏尊的回忆。
        
        不像五四、五卅时代那些慷慨激昂的人物,夏丏尊想要做的是“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教育家。他在浙江第一师范教书又兼舍监(训育主任),学生们怕他恨他,背后呼之为“夏木瓜”。但他其实是个慈悲为怀的人。他的好友李叔同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夏丏尊仍想育人救世,做了虔诚的居士,参加创办了开明书店。
        
        在那举世若狂、如水就下的北伐大革命时代,夏丏尊冷眼观世,热心救人。当他的学生头脑发热拿不定走哪条路,来向他求教时,他往往大浇冷水,一声棒喝道:“今天你们喊蒋介石万岁,明天杀你们头的也是蒋介石!”
        
        1927年“四一二”政变,他的学生叶天底以“暴动”的罪名被国民党右派抓起来了。远离政治的夏丏尊不避嫌疑写信给老同事刘大白,为叶天底说项。诗人刘大白此时已荣任浙省教育厅长,回信责备他是“妇人之仁”,说什么“今天我们不杀他的头,将来他们就会杀我们的头”。
        
        叶天底也是李叔同的高足,书画、弹琴、刻印,人称三绝。李在西湖当了和尚,他上山去苦劝,恋恋不忍告别。当年有本畅销的《情书一束》,其中的一部分书信,写得缠绵悱恻,原是这位浪漫艺术家的手笔,却被他的情敌章衣萍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当叶天底被抓时,不但已经不能“暴动”,连动一动也要像张静江(国民党元老)那样需要别人代劳了。
        
        处决的时候,同上法场的一共五人。叶天底是看着一张报纸被抬进去的。枪声响起,其他四个人一个个倒下去了,他这才把手中的报纸丢了。还朝已倒地的几位看了一眼。
        
        怎能不叫人联想起魏晋名士嵇叔夜从容就义的风度呢!不过这里没有琴声,也没有“《广陵散》从兹绝矣”的叹息,也不像瞿秋白长汀就义时的“国际悲歌歌一曲”。
        
        夏丏尊老人给无知小子的那封回信,未能保存下来,这情有可原。尴尬的是,信里的内容再也回想不起来了。但由于有此一点点“因缘”,每读有关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史料,往往会怦然心动,想起那封冒失的信,心里浮起一帧老人的剪影,严肃而慈祥,还有“杀人如草不闻声”的腥红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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