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曲子是《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虽然说的是长江,却也在说汴河。猛然间就想起900年前汴河那繁华气象,《东京梦华录》中有:“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一下子想来,这么多的繁华和喧闹,都尽归于地下九米深处了。
历史就是这样,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时,选择了汴京。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开封变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人口达到160万。然而时光太快,一百多年一晃过去,开封没落,汴河壅塞。有人说开封的繁华与沉沦皆与水有关。是的,开封是一个水城,在北方的城市中,像开封这样的水城是鲜少的。兴盛的时候多条水系交织于开封,商贸、生活、游乐多借助了这水。而衰落也是因了这水,最后竟是黄河的大水涌入,使一世名城彻底毁灭。仿佛是一夜之间,那种涌动的奢华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河南大学读书的时候,曾跑去潘家湖,看一处挖出来的遗址。一进又一进的庭院,一层又一层的石阶,我甚至看见已经腐朽的摆在门两边的花盆。据记载,在另一处挖掘现场,方正的桌子上,还摆放着茶壶和茶碗,可见当时的生活正在继续着。悠闲的茶香缭绕着,没有预示什么灾难正滚滚而来。我在殷墟看到过一镬红烧肉,也是刚刚炖好还没有被分享。历史就是这样,可以在一瞬间覆盖一切。
只有那些柳显现着某种情感。柳留同音呀,它想留下记忆,留下时光,多少文人都写过柳,因而汴河周围多柳,《清明上河图》中画的到处都是柳树。柳显示着一种生命的时光。又想起另外一种树:槐树。在开封的大街小巷,也多是这种槐树,槐怀同音,一种对古旧的怀念,对繁华的怀念?槐树长得慢,春风中显得稀疏萧瑟。
箫声又起,想象张择端绘制《清明上河图》,是想张扬清明时光一片上升的气象,还是带有某种忧郁的、低沉的暗示?从滚滚浪花中,从一艘艘行船争渡中,从人们昂扬的心劲中,分明感到的是力量,是那个时代高昂着的力量。竟然还有驼队,那从远方的沙漠摇动而来的驼铃。还有阿拉伯人,说明外国人都在倾心于这个东方乐园。船上的货物是那么殷实,茶馆酒肆是那么热闹,歌声四起,喊声震天———这就是宋代开封的情绪,一个东方大都市的情绪,热情饱满,奋发昂扬。
然而历史还总是前进的,杨柳再一次绿了。开封又似乎在还原着,清明上河园即是还原的一景。节假日到来的时候,便能看到这活动的景象。
开封人有开封人的特点,他们显得悠闲自在,玩鸟、养花、逗鸡、遛狗、下棋、练字、读书,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谈论着国事与民事,冬天再冷,也敢破冰下水游上一圈。开封人热情,不管你从哪里来,都会给你说上一段大宋朝的故事。老包拯的家乡人,一口憨厚的河南土话,让你想到当年王安石、苏轼、欧阳修、沈括、司马光都是说着这等话语。而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还有精工制作的宋瓷,都是出自于那个时代。
月亮渐渐隐入一片云彩,水面刹时变得昏暗起来,而箫声却那般沉郁,一直沉入到泛泛的水中。茶香缕缕,春风习习,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说起来,开封人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自豪感。其实我也有,尽管历史的辉煌已经远去,但它仍在说明着什么,也在预示着什么。这个民族是聪慧的民族,她永远都不会甘心落后于世界。
我知道在我的脚下,还有着三座城池。该用什么样的科学手段让它们一层层显露出来?那一座座城门,一座座虹桥,一道道街衢。很多人都会想:老开封何时重现于世?而新的开封正在它的边缘崛起。开封人知道不该在老城中大兴土木,以防惊动那些沉睡中的宫阕。这真的是明智之举。
酽茶胜景加上老酒和古乐,让我已经有些微醺。杨柳依依,湖水湜湜,月亮从云中显露出来,重新将铅华镀亮这个世界。我们也会老去,而月光不老,向往和精神不老,古城散发出来的意象不老。
月亮下去了。明天的开封,会在升起的太阳中闪亮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