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闻何冀平写的话剧《德龄与慈禧》手笔不凡,曾获1999香港舞台剧奖的最佳剧本奖和受欢迎剧目奖等五个奖项,心向往之,一直无由获观。近期有幸濡目了北京人艺实力派导演任鸣为中央戏剧学院2004级导表演班毕业实践执导的该剧,精神为之一振,不由慨叹:何冀平细腻老到的笔触探入了历史文化的深处,历史剧创作至此可谓已经无以复加了吧?任鸣用9万元投入将香港的小剧场演出搬上大舞台,却为这出宫廷戏营造了端庄凝重工稳大气的剧场意境,生动揭示了一场人生和历史悲剧的深刻文化内涵。而中戏学生的演出,虽偶留稚嫩,却也酣畅淋漓,尤其慈禧的扮演者陈雅狄的表演可谓炉火纯青,令人时时拍案称绝。剧场里的谢幕激情回报了这一切。 慈禧是中国封建王朝末期的一个复杂文化凝聚体,侧身大清帝国的返照回光,处身民族家国的内忧外患,承受着牝鸡司晨与异族统治的双重文化重迫,面对朝野变法守制的急剧冲突,她以自己的盖世聪明、罕见定力、深邃权谋和细密心计,塑造出一种既不可一世又昏愦软弱的政治人格,一直成为文学艺术热衷表现的对象。在慈禧阴涩晦暗的心灵空间里,却又曾经短暂泛起一缕微曦——那是她遇到了德龄,一个因为偶然因素涂染了西方文化色彩的人格化身,一个因随父访欧长期滞留因而接受了欧式教育和文化熏陶的清宗室姑娘,她为慈禧带来文化好奇心的满足与些许启蒙,也以她的天真直率和人性纯情,一度扰动慈禧的心底涟漪。于是,一缕文化悖论之光就片刻映现并留存在了黑色历史底幕上:专制蛮横、刁钻刻薄、心如蛇蝎的慈禧,竟然也流露出了一丝女人的柔情。何冀平用她敏锐的感光板捕获了这缕光线,演绎成一场荡气回肠的演出。 用对不同文化的好奇窥探来撑起阴暗大厦的一角天空,自然是充满戏剧性的,何冀平兴致盎然地引领你而你也会饶有兴致地从这里进入,于是我们看到如此严酷挤压在祖宗规制、宫廷礼仪规范、政治权力乃至慈禧个人淫威中的宫廷氛围,忽然受到德龄自然人性之光的照耀,而一度阴霾忽散、天空晴朗。当然,清纯人性的昙花一现,立即就会召来冷酷坚冰的挤榨与回填,早已在帝制铁壁中锻铸得心硬血冷的慈禧,青春向往的心底微澜也只能持续短暂的一瞬,然而,它撑开的心灵空间已足够我们的剧作家驰骋了。可贵的是,何冀平不但充分渲染了这个断层,更由此切入了性格与人性、文化冲突及其必然的历史结局,从一个小的视角揭示了清朝覆没的历史和文化,包括重要历史人物的性格原因。这难道不就是历史剧功效的最大值实现? 剧中德龄的人格是令人向往的。她直率纯真,行事做人都出于本性,而西方文化熏染了她女性的骄傲与自尊。这些原本是不为清廷环境所接受的,但却因被慈禧当作了摆脱因袭和冗杂烦恼、一窥西方世界色彩的标本,她于是成为慈禧宠爱的近侍。难能的是,她并不侍宠而骄地去与倾轧力量角斗,而是赋予了自己危险而崇高的政治使命:影响慈禧,推动变法,增强国力,挽救大清。面对黑暗力量的强大她毫无畏惧、以身犯险。在风雨如磐的黑暗中国上空,她的形象划过了一道我们从未见过而美丽夺目的极光。 慈禧是剧中塑造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她的权势人格、狭隘禀性、诡谲乖戾、色厉内荏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何冀平尤其把她的人格分裂与精神分裂描写到了极致。她随时保持无上至尊,可以因为一点小事就让人掉脑袋,即使是朝廷重臣甚至光绪皇帝,面对她也不禁心寒颤栗,但她对德龄却可以稍微松弛一下神经、抒展一片心扉。就像饱食终日的狸猫让卧榻旁嬉戏着一只赏玩鼠,狸猫将它玩弄于股肱、抚揉于掌心,未曾不对它流露一丝慈祥爱意。然而,猫还是猫,鼠只能为鼠。当鼠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去捋猫的胡须时,只能换来一声惨叫……不过,慈禧就只是老迈昏聩、拒绝一切新事物反对所有改革,就像我们在不少文艺作品中见到的那样么?不然,剧中慈禧临终前对榻旁德龄说的话,为她自己的人格形象抹上了最为深刻也最为丰满的一笔,而增加了人们对其形象理解的丰富性:“我不是不要变法,我是不要别人逼着我来做,我要自己来变法。” 何冀平的编剧手法炉火纯青。剧作先对慈禧的宫廷淫威进行了充分渲染,然后当皇后等人顺从并利用这种淫威欲对德龄施行惩罚时,却又由慈禧来出面挽回,从而展开慈禧内心深处的另外一面,而为德龄的施展抱负拓展出空间。其间由于阴暗力量的肆虐,几度使得局面危机四伏但又转危为安,让观众始终为德龄的安危悬着一份心。最终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后、李莲英们终于成功地把冲突引向德龄对慈禧旨意的直接对抗,德龄在无可躲闪的情况下只能硬着头皮撞上去,悲剧就不可避免地降临了。剧作由此揭示出中国封建政治权谋文化的阴暗内涵及其对人性的沉重压榨。 任鸣导演对于剧本内涵的提炼和舞台转换准确而出色,对于剧情节奏的把握和人物情绪的调动恰到火候,因而营造出了舞台上的华丽宫廷气派与浓郁悲剧氛围。他对于学生们表演的引导更是十分有力,使得演出完整发掘出了剧本的价值和底蕴,让人为之喝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