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会”2008年2月4日刊登马斗全先生的《何为“读书种子”》,是一篇启迪人的好文章。不过,作者以为,“读书种子,今见之早者,出于南宋人笔下”,接着引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为证,再引宋元之际周密《齐东野语·书种文种》来解释罗大经之说。然而,就在他所引周密文里,就明确交代: 山谷云:“四民皆当世业,士大夫家子弟,能知忠信孝友,斯可矣!然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有才气者出,便当名世矣!” 山谷是北宋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的号,因而“读书种子”一词的著作权应该归他,而不是南宋罗大经。黄庭坚这段文字并非始见于《鹤林玉露》,在他的《山谷别集》巻六《杂著》里就有全文,篇题为《戒读书》。文末还保存了《别集》的编者注,说明“有刻石”。也就是说,当时有根据黄山谷手迹的刻石。实际上,比罗大经略早的赵善璙在其笔记《自警编》里,与周密同时的黄震在其读书札记《黄氏日钞》里,也都分别全录或节抄了这段文章,表明他们与周密同样认为,黄山谷才拥有“读书种子”一词的原创权。 “读书种子”一词在当时算得上是流行语,黄庭坚当然有提炼概括之功,但要让大伙儿认同,还得有流行的氛围,这与宋代重文的政策与崇文的风尚是分不开的。宋太祖以一介武夫立国,本人虽“略逊风骚”,却深知文化的重要。乾德三年(965),北宋打下后蜀,送上来的战利品中竟有刻着“乾德四年铸”的铜镜。宋太祖大惑不解,翰林学士窦仪说:“前蜀王衍也用过这年号,一定是那时铸的。”于是,宋太祖感慨:“宰相须用读书人。”也许,这一声由衷的感叹,奠定了赵宋三百年的重文国策,造就了一片孕育读书种子的沃土,终于让“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语)。 话题扯大了,仍回到“读书种子”上。与罗大经同时代有一个杨耻斋,他的先人留下了号为“梅楼”的读书楼,绕楼都是“千年老干如苍虯”的梅花,友人陈鉴之意味深长地赋诗告诫他:“汲泉不是灌梅花,培养君家读书种”,而“梅护群书俗尘绝,书对梅梢滋味别”,才是读书种子追求的境界。说到底,所谓“读书种子”,就是传统文化强调的“诗书传家”。这种读书,不以功利为第一念想,只是一种对人格的不断完善,对素质的自我提升,对文化的内在渴求。在宋代,未必一定要金榜题名,考个状元回来;在现代,也未必刻意一定与什么大奖挂上钩。 在一首欢迎地方教育最高长官的诗里,南宋诗人刘黻点出了教育与读书种子的关系: 衿佩欢迎师帅来, 读书种子赖栽培。 他年济济云霄路, 谁信清朝叹乏才! 他的观点很清楚:一个清明的时代,需要大批的人才;只有重视教育,抓好教育,才能为栽培读书种子开一方净土;而读书种子播撒得越广泛,未来的时代才越会人材济济。在宋代,即便小到一个士大夫家庭,培养读书种子的意识都是很自觉,很强烈的。晚宋宰相马廷鸾退官后,看到先人教学生的“课历”(教学计划),感慨说:“人生家计厚薄,自系时命,但不可令断读书种子耳!”他决心先从自己做起,“读书课子,愈老愈勤”。他以读书种子的意识让自己的九个儿子读书,当时未必有什么功利目的。但后来,在他的儿子中却“有才气者出”,出了一个大史学家,他就是《文献通考》的作者马端临。 与马端临同时代有个学者叫王柏,是朱熹的三传弟子。他有一段写给儿子的话,也讨论读书种子问题:“茍一意于利,则读书种子断绝,流为俗人。利固不足恃,而身日危矣。”他认为:读书不能过分执着于功利,那样就会沦为俗人,也就断了“读书种子”。总而言之,倘若只是为了富贵名利,为了考状元,为了拿大奖,再悬梁刺股地苦读书,也只是“禄蠹书虫”。“禄蠹书虫”也可能一时成为人才,但与“读书种子”总不是一回事,总少那么一种气韵。 现在,急功近利的“禄蠹书虫”不愁绝种,而“读书种子”所赖以生存的绿地,恐怕倒是要花些力气来保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