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中叶以来,海外的中国学研究获得了较大的发展。为此,江苏人民出版社还专门推出了一套“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由于一大批海外中国学著作的出版,史华兹、彭慕兰、裴宜理、安乐哲、爱莲心、柯文、谢和耐、杜赞奇、墨子刻等等汉学家,也逐渐为中国学界所熟知。可以说,在当代中国的学术环境中,海外中国学的研究成果,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容忽视的理论资源。 关于海外中国学的价值和意义,当代中国的学术界已经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譬如,“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的主持人就认为:“这套丛书不可避免地会加深我们150年以来一直怀有的危机感和失落感,因为单是它的学术水准也足以提醒我们,中国文明在现时代所面对的决不再是某个粗蛮不文的、很快就将被自己同化的马背上的战胜者,而是一个高度发展了的、必将对自己的根本价值取向大大触动的文明。可正因为这样,借别人的眼光去获得自知之明,又正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紧迫历史使命,因为只要不跳出自家的文化圈子去透过强烈的反差反观自身,中华文明就找不到进入现代形态的入口。” 这样的“高度评价”,虽然有助于提醒我们尊重海外的中国学,提醒我们重视海外中国学独特的观察视角与分析路径。但是,这种单方面的过度褒扬还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它既没有坚持“允执其中”的立场,也无助于引导国人客观地了解、理性地对待海外的中国学研究。 就在刚刚过去的2006年岁末,德国知名的汉学家顾彬在接受“德国之声”的采访时,针对中国当代的文学与作家发表了一番评论。顾彬的评论,既拨动了中国文坛那一根既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汉学家的随心所欲与信口开河。譬如,他把中国文学令人沮丧的现状,归咎于中国作家对外语学习的忽视;他认为中国诗歌可以活在德语译文中;他认为中国作家不懂外语,不能站在异文化的立场来反观自己;中国作家不能反观自己就不能提高自己,正如他们不懂外语也就不能真正懂得母语一样……这样一些“酷评”,即使有助于中国文学、中国作家反省自己,但它们在整体上依然是难以成立的。因为,民族的语言就是文学的家园,一种文学就是对一个民族情感方式的忠实表达;一个作家倘若离开了母语,就会像一条跃上了堤岸、跌进了草丛的鱼,呼吸都很困难,遑论写作?而顾彬居然认为,中国文学与中国作家的出路就在于“外语化”。此种论调,虽然给人以“强烈的反差”,虽然像超级女声那样获得了引人注目的表演效果,但却流于任性,远离理性;假如这样的论调就是“现代形态的入口”,这样的“入口”不进也罢。 顾彬的文学评论虽然只是海外中国学的一起个案,但却昭示我们,海外中国学有它美的一面,但也有它不那么美、不那么纯粹的另一面。 譬如,美国的“日本学家”本尼迪克特(Benidect)在她的名作《菊与刀》一书中,开篇就承认:“由在美国曾经全力以赴与之战斗的敌人中,日本人的脾气是最琢磨不透的。这个强大对手,其行动和思维习惯竟与我们如此迥然不同,以至我们必须认真加以对待,这种情况在其他战争中是没有的。”这就是说,本尼迪克特的“日本学”研究,就是服务于美国的对日战争以及战后的对日政策的。通过“菊与刀”这起海外的“日本学案”,我们不妨推定,当代西方的很多“中国学研究”或“汉学研究”,也不会仅仅是纯粹的学术活动;它们在履行学术认知功能的同时,大概还不同程度地承载着服务于各国政府的政治决断、对华政策等等之类的世俗功能。 此外,海外汉学家各自怀抱的理论旨趣、学术品格,也使他们的中国学研究绝非字字珠玑,更非句句真理,而是睿智与偏见同在、真实与谬误并存,有时甚至相互冲突,令人惊诧莫名。譬如,中西方主流观念普遍认为,传统中国缺乏现代意义上的法治,但是,美国当代汉学家高道蕴(Karen Turner),就对中国早期的法治做出了相当积极的评价。稍稍往前追溯,我们还可以发现,在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沃尔弗(Christian Wolff)的眼里,居然所有的道德政治,都不能与中国人的道德政治学说相提并论。至于大名鼎鼎的法国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则认为中国的道德与政治、法律相结合,已经构成了一个公正与仁爱的典范。同为法国思想家的魁奈(Quesnay),更是对传统中国的典章制度推崇有加……,这些来自海外思想名家的评价,与中国20世纪的现代性话语完全背道而驰。面对这些各执一词的西方汉学家(思想家),中国学者又当何去何从?唯哪家的马首是瞻? 仿照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一文中的第一句话,我也可以说:“我们不是那种心怀不满的人”,在海外中国学尚未全部译成中文之前就声明说:“即使希腊人带来礼物,我还是怕他们。”相反,我们必须承认海外中国学的积极意义,因为它就像一面镜子,有助于借以审视我们自己,让我们自己看到以前不曾留意的若干侧面和维度。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海外中国学并不总是一面清晰平整的玻璃镜子,可以让我们一览无余地看到自己真实的高低、胖瘦、黑白;相反,它更像是一面经过众多汉学家处理过的铜镜:有的地方模模糊糊,有的地方凹凸不平,有的地方倒也明白可鉴。在这面铜镜的每一个地方,都带着这个或那个汉学家的个体偏好。这面铜镜的价值,绝不像某些中国学者、某些海外汉学家所说的那样神奇,更不是一面魔镜,——只要经它一照,鹤发的中国就会摇身一变,成为童颜的“现代形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