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一个贾宝玉,还有一个甄宝玉。甄宝玉的父亲甄应嘉,是与贾府有老关系的金陵官僚。甄、贾宝玉两个人不仅同名而且长得一模一样。甄宝玉在贾府出现时,贾家上上下下都非常惊讶:两人的身材相貌竟会如此相像。亏得当时贾宝玉身穿孝服,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恐怕就分不出来了。见了这一对宝玉,紫鹃还因此一时痴意发作,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她,只怕也是愿意的。” 甄宝玉与贾宝玉长得一个模样,可是心思却完全不能沟通。甄宝玉到贾府之前,贾宝玉就听说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甄宝玉,他还为此念念在心。那天一见面,果然竟如旧相识一般,贾宝玉便以为这个与他同名同貌的少年必定也是与他同心同类的朋友,也许还可引为知己。然而,一旦谈起来,贾宝玉却很快地发现甄宝玉说的话味道不对。《红楼梦》描写他们两人谈到要紧处,甄宝玉说:“……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听了这席话后,贾宝玉很不以为然: 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甄宝玉末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 贾宝玉称甄宝玉和贾兰所说的“文章经济”这一番话为“酸论”,真是妙极了。他不敢相信年轻轻的甄宝玉和贾兰也被“酸论”所掌握,以为甄宝玉是在说应酬话,所以又请甄宝玉不要客气,朋友之间还是说些有别于“酸论”的性情中话为好。可是,甄宝玉却连忙说明自己的心思正是在“文章经济”之上:“弟小时也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应酬,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到了这个时候,贾宝玉才深深失望,把甄宝玉引为知己的梦想终于破灭。 甄、贾宝玉相见而相失的故事,除了说明友道不在脸上而在心上的浅近道理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它使我们看到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念确实已发生深刻的变动。原来被视为正道乃至神圣之道的“立德立言”之议,到了贾宝玉心目中,已成为失去任何新鲜感的“酸论”。贾宝玉会产生酸感,说明他对那一套陈腐的说教已厌恶至极。 贾宝玉毕竟有灵气,会想到“酸论”二字,既精彩又贴切。老一套说教,开始时并不酸,但在时间推移和岁月泡浸之后,拒绝变化,便会发酸发臭。人世间有很多显学,一旦落入老套,便会变成俗学。而不知俗学为俗学,还煞有介事地把它当成“真才实学”加以鼓吹,就会变成酸学。甄宝玉的言论落俗后而又一本正经地宣讲,贾宝玉自然就会产生“酸”感。 贾宝玉和甄宝玉心灵上的“隔膜”,在于对待“酸论”的态度。贾宝玉是性情中人,心灵早巳拒绝“酸论”,所有的已经发酸的套话、废话、昏话,他都讨厌。不管这些话出自哪种人,哪怕出自美丽端庄的薛宝钗之口,他也不能接受。正因为他的心灵不被酸论所腐蚀,所以他才保持着人的真性情和灵魂的鲜活力。而甄宝玉津津乐道,被酸论剥夺了灵性而不自知,还把“酸论”作为荣耀,其酸气和他那如珍如玉的相貌实在是极不相宜的。 不过,细想一下,却觉得自己在以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正是甄宝玉。不管有没有著书立说,总是终日言忠言孝言争言斗言彻底言到底,一心想做一番立碑立传立牌立坊立火辣辣红彤彤的事业,口中笔下也是一派酸论。那时虽也知道禅宗要打破“我执”,但不知道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真我一个假我,该打破的是假我之执而非真我。那时读《红楼梦》,未想到自己心中也有甄、贾之争,假作真来真作假,该打破的是甄宝玉这个假我。因为自己正是甄宝玉,所以见到本真己我(贾宝玉)时也不认识,反而觉得他走了邪路。即使认识,见到“真我”在梦中或在偶然的瞬间中冒出来或一“闪念”出来,也会立即把他“斗私批修”下去,至少对他发一番“要坚持斗争哲学”、“勿忘彻底哲学”的酸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