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总是要有精英阶级。当贵族阶级开始腐败,社会就需要新的精英代替他们。于是知识分子就产生了。法国大革命的观念引导者是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这些启蒙思想家,他们都是新型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与贵族不一样,贵族是旧制度的一部分,但知识分子游离于旧制度之外,是精神上的波希米亚人。他们是社会的反叛者,是精神的反抗者,也是新的社会革命的动员者。
从历史上来看,只有三个国家有知识分子,一个是俄国,一个是法国,一个是中国。知识分子(intellectual)这个词源来自于法国,更早一点则来自于俄国,俄文叫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很有趣的是,只有这三个国家发生过大革命,所谓的大革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而是改天换地的革命,叫社会大革命,一夜之间,不仅政权更替了,连社会结构也发生突变,贵族阶级被消灭,新的阶级产生。大革命的出现,与老的精英阶级贵族的腐败有关,于是便有新的精英阶级知识分子的崛起。
自由精神是贵族精神的核心
法国贵族为什么会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自杀——自我谋杀。贵族失去了贵族精神的根本:自由。而英国贵族不一样。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一部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勇敢的心》,讲的就是苏格兰贵族反抗英国国王的自由传统,不自由勿宁死,这种自由精神是贵族精神的核心。
现代的自由有两个渊源,第一个渊源来自于基督教,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开创了信仰自由。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们可以不通过教会的中介,阅读圣经获得启示,直接跟上帝沟通,这就是信仰的自由。第二个传统来自贵族的传统。贵族最大的敌人也不是平民,而是国王,国王代表了专制。于是,英国贵族要与英国国王签订权利法案,划清楚贵族有什么权利和义务,贵族的义务是向国王纳税,但是贵族有自己的权利,在法律上保障贵族的自由。所谓自由,一是人身自由,不受强制,不随便被逮捕。其次是财产的自由,国王不能随便剥夺贵族的财产,不能像古代中国的皇帝那样,一道圣旨,满门抄斩,再厉害的贵族也完了。不要说没收财产,连私人领地国王也不能随便闯入。二战的时候有一张流传甚广的照片,爱德华国王到伦敦贫民窟视察,国王站在门口,问屋里一个一贫如洗的老太太:“我能够进来吗?”这一传统也是中世纪贵族奠定的,不经贵族的同意,国王和他的军队不能随意进入贵族的领地和古堡。
贵族的自由还体现在政治自由上,即对公共事务参与的权利,通过国会参与国家的管理,特别是纳税。国王要打仗加税,需取得贵族们的同意,不能随便加收。最后更重要的,乃是内心的自由,具有道德和理性的自主性,具有独立的判断能力。
外在自由和政治自由和内心自由,这些贵族精神的传统,在英国贵族那里通过与国王的抗争,保存了下来。但在法国贵族那里,自由的精神却死了。路易十四之后,贵族们在凡尔赛宫里整天围绕着国王、王后翩翩起舞,差不多就被软禁了。他们虽然身为贵族,但是只剩下贵族的躯壳,魂没有了,贵族最重要的灵魂——自由的精神死亡了。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实际上,在大革命推翻法国贵族阶级之前,已经在精神上自杀了。
法国大革命陨落之后,经过拿破仑的军人专制,最后在19世纪上半叶产生了两次王朝的复辟。第一次是波旁王朝,第二次是奥尔良王朝的复辟。王朝复辟之后的法国,贵族阶级被铲除了,人人法律和身份平等,一个平等的社会出现了,一个平民时代到来。
平等时代的到来,是否就意味着一个理想的社会呢?平等,既可以与自由相结合,也可以与专制相结合。平等与自由的结合,发生在美国,而平等与专制结合,发生在大革命后的法国。在一个平等的平民社会里面,专制制度竟然又重新复辟了。为什么平等的社会之上,能够建立政治威权?政治威权的社会基础又是什么呢?王朝复辟之后,法国的大思想家托克维尔出版了两本书:《美国的民主》与《旧制度与大革命》,系统讨论了这个问题。
托克维尔发现,新的专制制度的社会基础,是平等社会之中原子化的个人。过去贵族时代讲荣誉,到了平民时代,人人追求的不再是荣誉,而是自利,每一个人都是利己主义者,追求自己的利益,如何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19世纪上半叶,法国工业高速发展,大量的资产阶级产生,人人都在做发财梦,拼命地追求金钱。奥尔良王朝很聪明,他们积极扶持资产阶级,让大家可以自由地发财,但是在政治上实行控制,政治权力高度集中。在私人领域,国民有充分的发财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王朝鼓励大家追求幸福和享受。但是在公共领域,对不起,你们就把权力交给我吧,我保证给大家稳定的秩序,保证民生和安全。原子化的个人加上政治上的威权时代,这就是大革命之后王朝复辟的法国。
那时大革命过去不久,大家都对革命时期的“参与爆炸”有恐惧,人们一下子回到私人生活,不再对政治感兴趣,拼命追逐自己的利益,享乐主义、物质主义甚嚣尘上。社会上不是杨朱,就是犬儒。杨朱者,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要紧的是自己的私利,拼命赚钱,醉生梦死。另外一些人,不愿同流合污,不满社会又无可奈何,于是奉行犬儒哲学,洁身自好,独善其身。但放弃了公共责任和公民行动。社会普遍弥漫的这种氛围,成为威权主义的社会基础。
在一个平等的平民社会之中,威胁人们自由的,不仅来自政治的威权,也来自于多数人的暴政。托克威尔说,古代民众是追随贵族,以贵族的标准为标准,贵族是公共社会的表率,但是到了平民社会之后,社会没有精英了,于是就由多数人的意见说了算,大多数人的是否为是非,而少数人的意见被压抑。社会被一种匿名的权威所摆布,所谓民意不可违也。那是平民时代出现的另外一种暴政,这种暴政甚至更可怕,因为它是匿名的,不是有形的。不要以为多数人的意见真的是代表了多数,要操控一个人很难,但操控多数人容易多了,只要操控了主流媒体,主导了主流舆论,便能操控多数人。所以,所谓多数人的意见实际上也是被操控的。这是平等社会出现的另外一个对自由的威胁。
那么,如何克服这种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威权主义呢?当时在法国的知识分子当中,有一个方案认为应该回到贵族时代,重新产生一批精英,这就是现代的中产阶级,由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资产阶级带领社会前进。托克维尔虽然是贵族的后代,但是他知道人性是趋向平等的,贵族一旦消灭、平等出现之后,历史潮流不再可逆。所以托克维尔思考的重心,乃是在一个没有贵族的平民时代,如何重建贵族的精神?所谓的贵族精神,就是我今天讲的教养、责任和自由。教养意味着每一个人不仅要关注自己的物质利益,而且要有精神的追求和品质的追求。责任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追求自己的私利,而且要有担当,承担起公共责任。而自由,不仅要追求不受强制的权利,而且要有政治参与的自由和内心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