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讨论的命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无法超越的必然性。个体作为超越性只能领受和造就它们。
但对于个体—身体来说存在着另一种结构必然性,具有类似命运的结构,因此,我们可以称之为类
命运。类命运与命运不同:(1 )它并不是我与生俱来的存在规定性,而且可能终生与我无关;
(2)它作为结构必然性是偶然地诞生的。这就是个体作为身体的缺陷。
欠缺与缺陷的区别是本质性的:欠缺是被使未来诞生的设计活动所规定的,缺陷则是存在者基
本结构的缺失,是存在者存在的残缺状态。缺陷并非完全与人的谋划无关,但它不象欠缺那样完全
为人的自我设计所规定。一个普通学者如果不渴望成为大哲学家,那么,他作为普通学者这一事实
就不是欠缺。认为普通学者相对于大哲学家来说是欠缺,乃是一种比较,而任何比较本质上都是筹
划:我们期望普通学者成为大哲学家,才认为他是一种有欠缺的存在者,而这正是我们对普通学者
的生存所做出的筹划。缺陷同样原始地为筹划或类筹划所规定:一块断裂了的石头并不是一块有缺
陷的石头,但一个失去了双臂的人却是绝对有缺陷的个体,因为失去双臂乃是人作为实践者基本结
构的缺失。任何有欲望的存在者都可能是有缺陷的存在者,因为欲望具有筹划或类筹划的结构。折
断了一条腿的虎就是有缺陷的虎,因为它的基本结构的缺失使它再也不能通过敏捷的跳跃和奔跑实
现捕捉猎物的欲望。具有筹划或类筹划结构的存在者,一旦其基本结构缺失,就是有缺陷的存在者。
人是设计存在的存在者。设计是欲望的最高形态。设计在使存在生成时使存在发光,这光照耀
着存在者而使存在者向人显现自身。设计的本质是发明。我在发明中创生我的生存并照亮我存在的
基本结构,所以,我能够领受自己存在结构的缺失和这种缺失对实现我的生存筹划的阻碍。在更原
始的意义上说,如果没有对自己的生存筹划,也就无所谓缺陷和缺陷对实现我的生存目标的阻碍。
人是能有缺陷的存在者。或者如海德格尔所说:人是能有罪责的存在。
缺陷是存在的缺失。我们所关注的是这样一种缺陷:它在未被修复之前对作为身体的我来说乃
是严酷的必然性。它具有类似命运的结构,但它又不是命运,因为任何缺陷都有修复的可能性(虽
然这可能性有时非常小),所以,我们只能如其所是地将其领受为类命运。例如,某个人作为侏儒
或小儿麻痹患者的缺陷在一定历史时期内是无法修复的,因此,在此历史时期内他只能将它作为命
运接受下来。类命运与命运不同:它并不属于所有个体,而只属于一部分人,因此,它对拥有它的
个体来说是更为严酷的。类命运之严酷处在于:这个身体在修复自己的缺陷之前不能将自己当作最
高目的。
人是设计存在的存在。我设计存在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这个我所是的身体。对我所是的身体的中
心意识使我不可能不将我确定为一切活动的直接目的。但是人作为设计存在的存在者总是设计出超
越自己当下实在的完美存在,这个完善存在乃是他按之塑造自己的理想,因此,他所要成为的这个
理想存在比起他的当下实存来说乃是更高级位的目的。目的性存在也是分级位的。其依据乃是它与
终极目标的距离。成为完美的实践者是个体生存的最高目的。缺陷作为类命运的严酷之处在于:如
果他的缺陷未被修复,那么他就是不完美的存在者;虽然他仍然可以在康德伦理学的意义上将自己
肯定为目的,但由于他和他的理想之间的巨大距离,他不可能将自己作为终极目的肯定下来。他处
于与他的终极理想相对的座标轴的另一侧。接近人类的超越理想而成为更高层次的目的存在对于类
命运的拥有者来说是无法企及的,所以,他在修复其缺陷之前只能选择成为更完美个体诞生的阶梯。
人们会因此把美的称号赋予他:他是一个好人,他具有内在美,他是高尚的,等等。这种赋予其实
并没有将他作为一个与人类终极目的接近的个体肯定下来,相反,他的美完全在于成为他人起飞的
基地。所以,人们称赞一些有缺陷的个体是真正完美的,乃是从有缺陷者对他人的态度和贡献来说
的。这与对完美个体的赞美完全不同:后一种赞美是对那些接近人类终极理想的个体—身体的赞美;
这种赞美将被赞美者作为更高层次的目的性存在肯定下来——人类个体艰辛劳动的目的就是为了使
更多更完美的个体诞生。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在大街上走过总会不可抗拒地牵引着人们的目光,人
们会认为她是进化史上的奇迹和人类的胜利,并且不由自主地想成为她或追求她。这种不假思索的
爱实际上正是源于人对类命运和生存意义的深刻领受,因此以无数代人的思考为前提。人们对待有
缺陷个体的态度则相反:人们可能称赞他深刻和善良,但绝不会想成为他所是的那个有缺陷的身体。
虽然人们会承认他存在的权力和价值,但就所有健全个体不愿意成为他来说,他作为有缺陷者在人
的前景中是被排斥的。这说明他在其缺陷获得修复之前是不可能作为最高层次的目的性存在而被热
爱。
缺陷在被修复之前对个体来说乃是命运。这是一个严酷的事实。缺陷的无法修复性乃是绝望的
起源。最根本的绝望并不源于他人,而是源于我所是的自我设计着的身体。的确有某种不可抗拒的
东西,这就是作为命运的身体本身。所以,有缺陷者能否获救这个问题只能从缺陷能否被修复这个
角度获得答案。如果我是一个下肢残废的小儿麻痹症患者,那么,下肢残疾这一事实在被取消之前
乃是我的超越性的中断,因为我不能选择不成为残疾人。获救的唯一道路是修复缺陷。避开缺陷而
谋划自己的生存并没有战胜缺陷——缺陷因为并被修复而未被触动地存在着。失去一条腿的人可以
通过成为一名出色的登山运动员向世界表明有缺陷者可以与健全人一样成功,但是他的成功丝毫没
有改变他失去一条腿这个事实。小儿麻痹症患者可以自学成才,以名作家的身份向成千上万人挥手
致意,获得各种声誉;他还可以巧妙地利用自己的缺陷,自我造就为乞丐,最终腰缠万贯,拥有豪
华的住所和漂亮的女友,但是一旦面对他所要成为的完善存在时,所有自欺就都崩溃了:无法完美
即实现他作为个体的最高生存筹划乃是他最深重的悲剧。这个生存悲剧在他的缺陷被修复之前与他
所是的身体是一回事。
我们已经领受到:(1 )通过更好地成为为他的存在和(2 )通过拥有结构的丰盈来改变类命
运的企图是徒劳的。获救的唯一途径乃是修复缺陷。因此,如果我的缺陷注定是无法修复的,那么
我生存的悲剧性就是注定的。人无法通过自己的作品获救。作品的完美并不等于作者的完美。身体
作为拥有结构自我造就着。如果拥有不能改变身体自身的实在结构,它就无助于取消类命运。通过
精神活动所达到的某种境界来战胜类命运也不过是假想的胜利,因为所谓的精神境界绝对不等于人
作为身体的实在境况。智慧如果不能使我所是的身体完美,那么,它作为设计存在的活动归根结底
只有为他的价值。所以,苏格拉底嘲笑美貌的雅典少年,认为他们的美是无用的,实在是出于对于
命运的无知。
我们对于类命运的领受最终可以归结为两个结论:(1 )类命运的拥有者获救的唯一道路是修
复缺陷;(2 )类命运并不是人作为身体的必然规定性,它作为一种结构必然性是偶然地诞生的,
因此,避免类命运的产生与修复缺陷这生存论—本体论活动同样重要。修复缺陷不是一种无关紧要
的活动,而是实现人类意义和目标的实践。美容,断肢再植,研制人造器官等工作不能仅仅被看作
一种职业:它们是属于全人类的事业。人道通过这些活动向上发生着。身体的自我完善和相互完善
是所有活动中的中心活动。我们必须有一种新的目的意识,并因此负起对自己和他人的责任——修
复缺陷和避免缺陷的产生是其最基本样式。一个确知自己有严重遗传病而决定不生育的个体就是对
他人负责的高尚者,因为他避免了成为他人悲剧的制造者。同样,一个时刻保持谨慎的司机就是不
愿犯有原罪的人,因为他懂得他的行动时刻会成为另一些人的类命运。对自由和责任的这种落到实
处的讨论将为一种新的伦理学奠基。
结语
本文在个体的层面上对命运概念进行了基本的分析,发现:(1 )已生,必变,将死;(2 )
与他人共在;(3 )孤独是个体的命运,而不可修复的缺陷乃是个体的类命运。这还仅仅是对于命
运概念最基础的领受。更宽广的领受应在社会学层面上展开。由于篇幅的限制,本文将不进入这个
领域。但本文认为:对命运任何层面上的分析都应以个体为基本单位,因为社会归根结底是由个体
组成并为个体存在的,个体是命运的直接承担者。如果我们能将对命运的个体性分析与社会学分析
结合起来,那么,命运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将呈现它所涵括的秘密,我们将在本体论的高度上创立
《命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