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种制度的权威和有效性,当然首先体现在人们对它的敬畏与自觉服从上,如果令行而不能禁止,规则仅为一纸具文,则其权威性显然是出现了飘移——亦即弱化。道德是人类为方便生活而设立的一种安排,倘若社会遵从这种安排,那么这不仅是有一个有德的社会,而且也说明这一道德是有权威的,道德起到了范物规世的作用;而设若相反,结论当然也是明显的。很不幸的是,本文所要讨论的正是这种“设若相反”的情况。毋庸讳言,尽管我们的社会在不断进步,经济也在迅猛发展,但社会道德的状况和水准,却差强人意,正如生态问题的日益严重一样,社会的伦理生态,也潜伏着很大的危机。环顾四周,稍加观察我们就不难发现,如今的人情浇薄,世风的恶化,是触目惊心的;而假冒伪劣的泛滥,坑蒙拐骗的横行,贪污腐败的猖獗,社会黑恶势力的抬头,也是骇人听闻的;而对美德的嘲弄——如“良心多少钱一斤”——也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对现如今社会上大量的“不德”现象,世面上怨叹、谴责之声不绝于耳,更有“道德滑坡”的愤愤之音。笔者以为,这些“不德”或者说“失德”现象的相当规模和程度的存在,正折射了道德权威的某种式微,因为它所包含的实际意义正是无视、乃至公然违抗道德的“安排”,正是道德律令被凌越、甚至是被践踏。
当然,任何社会都会有不德的行为举止,现实世界不可能完美无瑕、人人皆为尧舜般的圣人,但是一个社会到了有识之士疾呼“道德滑坡”,到了“高尚者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时,道德的权威性不能不说是出现了一些问题的,道德的引导与约制作用,显然出现了折扣。
二
道德权威为什么会出现这般式微呢?就目前的情形而论,似可从道德本身以及从社会形态的变迁来予以解读。
道德是一种软约束,因而道德的权威易受冒犯。在人类社会中,道德是人类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种重要价值规范,它是人类和谐生活的内在依据与外在支撑,它寻求的是人生的幸福和心灵的安顿,它寄意的是真善美的境界,它关注的是人性的提炼与升华,对于着意于“诗意”般地存在的人而言,道德不啻是寻求生活意义的精神家园,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道德的实践规约作用却是弱势和有限的。这是因为,在形式上道德固然亦为一种社会规范,对人际社会关系有其一定的调整作用,但它起作用的方式主要靠社会舆论的褒贬和劝说,依赖良心的自我把持和自由意志的高度自觉,它不像法律有社会强力机构的支撑,有明细精确的条文,有具体而现实的处罚措施。因此,对于心地善良、对于良知萌发者,道德会起到巨大的鼓舞与鞭策作用,但对于顽劣不化者,除了言论上的谴责外,却也无可奈何。这往白里说也就是,作为社会规范,法律必须遵守,因为冒犯法律必蒙其羞,其后果严重,代价不菲;但对于道德,社会固然提倡,但服膺、遵行与否,则全在于个人的选择,道德难以进行实际的干预,更不会迫人就范。事实上,不德的代价往往是低廉的,甚至是没有代价的,这就深深埋下了它易被冒犯的危机。道德软性规范的特质,决定了它对社会的作用是弹性的而非刚性的,道德权威来自于人们对它的信仰,服从来自于人们对它的自觉遵从;若没有这种信仰和自觉的认同,则可弃之若敝履,“良心多少钱一斤”,正从反面印证了这一点。
如果扩大视角,从我们正处的社会历史环境来着眼,那么对道德权威弱化的问题将会有更多的感悟。
首先,如果说计划经济时代的资源垄断和权力集中,给道德增添了明显的统摄性的权威和强势效力,进而有效地弥补了道德软性制约的不足的话,那么市场经济的资源开放和权力分散,则突出了道德的自律作用。众所周知,在计划经济时代,政治权力和经济资源都是高度集中的社会,社会生活的整齐划一和政治挂帅,使道德具有某种宰制性的作用,由于资源为国家所垄断以及意识形态的高度整合与集中,道德不仅是一种价值评价,更是一种先进与落后的政治标签,在政治统帅一切的年代,有无此标签是生死攸关的,因为它不仅象征着一种政治荣誉,更可以据此荣誉来分享国家掌控的一份生存资源。由于拥有这种能左右人们现实命运和未来前途的重大作用,故在过去,道德不仅地位崇高,其作用也是巨大的,人们乐于听从“道德”的召唤,也愿意服从其规劝。可以说在计划经济时代,道德本身的弱势被政治权力遮掩了,而其调制作用则被强化与凸显了,因而显得那是一个“道德的年代”,道德具有极大的权威性,也故而至今仍被不少人所怀念。
而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情况则再现了很大的差异。甚为明显的是,国家不再统制资源而是由市场来配置,早几年盛行的“找市长”,变成了“找市场”;国家虽然仍可宣扬、提倡道德和谴责不道德,但已不可能如过去那样,以垄断资源的威慑力来表彰和推动美德、来处罚不道德了,加之时代的进步和政治的开明化,社会生活的丰富多彩和道德的多元,也使道德与否不再成为区分先进与落后的政治标签,政府也不再根据这一标签来分配资源或进行惩戒了;而实际生活中人们也逐渐减少对政府的依赖,而更多的是自己从市场上谋得生存发展的机会,这就使得基于资源垄断之上的思想控制和道德号召力与惩罚威力,大大减色了。因为人们自谋生路,在生存机会上不再一味仰仗政府,故而对政府所推崇的道德的从与不从,也就更主要取决于自己的利益所在与价值偏好。要之,人们需要道德,但道德不再能主宰一切;失去政治权力庇护的道德,也明显拉开了与法律的距离,它不再咄咄逼人,而成为一种规劝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