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昂不认为自然分类是(形而上学的)说明。首先,与追求事物和现象的终极原因不同,自然分类并不是作为在物理学理论中秩序化了的现象的原因之说明而出现的,它仅是一种最佳的分类顺序或排列次序。其次,自然分类是物理学自然进化的方向和目标,是物理学理论的唯一理想;形而上学说明则由于说明者采纳的形而上学学说不同而充满战斗的呐喊和剧烈的争吵,无法达成一致,使物理学家感到厌烦。再次,自然分类不是在假设的上下文中找到的,而是在物理学理论给予现象的总的排列中找到的,因而它不是先入为主的。最后,自然分类虽是(形而上学的)宇宙论的映象,但它本身并非形而上学,也不从属于形而上学,这也与说明大相径庭。顺便强调一下,迪昂拒斥的不是物理学理论化在非形而上学的说明中达到顶点的通常的概念,而是物理学理论化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依赖于受先验支配的形而上学假定。
迪昂关于物理学理论会聚于自然分类之上的观点是与他坚持物理学的自主性和历史连续性密切相关的。自然分类给出了物理学理论的目的、物理学进步的方向和物理学家工作的意义,从而强固了物理学的自主性。反过来,自主性又有助于自然分类不从属于形而上学的独立意向。物理学理论日益趋向自然分类这个极限的过程,本身就隐含着科学发展的历史连续性。另一方面,“借助连续的传统,每一个理论都把它能够构造的自然分类的份额传递给紧随它之后的理论,……这种连续的传统保证了生命的永恒和科学的进步。”([(8)],PP.32—33)因此,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认为,趋近自然分类的理想的物理学理论能够用严格自主的方法得到,并且对先前出现的东西来说恰恰是连续的。
自然分类概念是迪昂错踪复杂的物理学思想和科学哲学思想之网的一个关键性的网结。除了刚刚涉及到的而外,它也是逻辑和历史的统一,真和美的统一,自然结构与心智结构的统一。自然分类的物理学理论在逻辑上是协调统一的,在历史上是自然进化的,它们是可以相互印证和彼此辩护的。自然分类是本体论秩序的反映,它类似于宇宙论的秩序,显示了自然结构之真。同时,秩序本身就是美,它显示了作为自然分类的理论的结构之美以及所描绘的自然的结构之美,从而能激起人们的审美情感。在迪昂看来,自然的结构、事物的秩序与我们心智的规律是一致的。我们心理有一种不可遏止的追求物理学理论的逻辑统一性和自然分类的倾向和资质,它是人的心智不可战胜的幻觉或理想,是无法用物理学方法加以辩护的,但人的心智却把绝对的客观价值赋予这个信念(信仰)。其理由之一也许在于作为人为的和为人的科学彻头彻尾是历史的、文化的,文化的基因必然历史地淀积在人的心理上。科学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和专门活动可以不涉及本体论假定的实在,但是科学作为人的心智的文化和历史的活动却植根于自然界,根植于实在,因此它的描述必然逐渐地趋近于实在,即逼近自然分类和自然秩序。“不这样做也许不符合人的情况的一个不能抹杀的事实——人的精神是同一的,它在其中表达自己的不同活动终归必须达到相同的结构。”([(7)],P.172)上述的几种“统一”在迪昂的下述言论中基本上都得到了体现:“那些能够思考和认识他们自己思想的一切人,都在他们自身之内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对物理学理论逻辑统一性的追求。而且,这种对其各部分都在逻辑上相互一致的理论的追求,是另一种追求的不可分割的同伴。我们在前面已经弄清了它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它就是对物理学定律是自然分类的理论的追求。的确,我们感到,如果事物的真关系——不能用物理学家使用的方法来把握——在某种程度上在我们的物理学理论中反映出来,那么这种反映便不能缺少秩序或统一。要用令人信服的论据证明这种感觉与真理一致,也许是一项超越了物理学所提供的工具的任务;……可是这种情感在我们身上激起不屈不挠的力量。”([(8)],PP.103—104)这一切“统一”以及迪昂的张力哲学,充分显露出迪昂深刻的辩证法思想。
迪昂在讨论两类精神和两类秩序时,把自然分类的思想又延伸了一步。迪昂这样写道:“正如存在着两类精神——直觉精神和数学精神——一样,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把对它来说是特殊的东西贡献给科学的结构,没有一个,另一个的工作永远不会是完备的;同样也存在两类秩序:数学秩序和自然秩序。这些秩序中的每一个当被用于恰如其分的地方时,都是启发的源泉。但是当人们把自然秩序强加于归入数学精神的裁判权之下的材料时,人们就会立即陷入错误。人们要求数学方法阐明属于直觉精神的东西,人们依然会处于深沉的黑暗之中。”([(4)],P.58)于是,遵循数学方法的秩序意味着,永远提不出借助早先已确立的命题不能证明的论题。遵循自然秩序的方法,意味着把与在本性方面类似的事物相关的真理相互汇集在一起,把涉及不类似事物的判断分隔开来。
迪昂进而指出,即使在几何学中,有时也有必要考虑自然秩序。此时,我们可以在不丧失严格性的情况下,构想定理集合中的几种不同安排;直觉精神将指明,哪一个是最自然从而是最佳的。但是,当数学精神剥夺了直觉精神的帮助,并宣称它是自足的时候,数学精神就不仅不能按自然秩序排列数学理论,而且也不能辨认出在各种科学之间存在的亲缘关系。它忽略了把数学和人类知识的其他部分联系起来的基本关联。迪昂继续说:“从笛卡尔到柯西,几乎所有最伟大的数学家同时也是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因此,他们注意不忽略这个真理:在各种科学中,存在着自然秩序。借助于这种秩序,数学研究从实在出发,为的是在实在中终结。”([(4)],P.61)迪昂批评德国代数学派不关心不能用终极精确性解决的任何问题,不关心人的知识的自然序列;在使数学变得更纯粹和更严格的借口下,它从数学中清除一切可以回忆起它们的力学起源和物理学起源的东西。
至此,迪昂满意地断言,数学精神就其自身的应变能力而言是不能建立自然秩序的,不管它是在单一的科学领域还是在各门科学之间。在考察了林奈墨守数学精神,仅在雄蕊数目的基础上对开花植物分类,并谴责按自然秩序分类的法国植物学家朱西厄后,迪昂说:“要得到自然分类,……任意选择适宜于算术语言的特征并进行简单的计数是不够的:必须考虑所有的特征并权衡它们,以便找出哪一个对‘亲缘关系的天平’产生最大的影响,哪一个产生最小的影响。……无法说得更清楚的是,自然分类的建立超越了数学精神的能力,唯有直觉精神才能够作出尝试。”([(4)],PP.62—63)
(四)
自然分类和自然秩序不仅是迪昂本体论或秩序实在论的核心概念,而且也是他的科学思想的一个轴心。他一生都在为之辩解。就迪昂自身而言,它们不用说源于科学史的教导,生物形态的类似和生物按自然秩序的分类之启示,以及对物理学理论的逻辑分析和直觉洞察。另一方面,他肯定也或多或少受到前人思想的某些启发,下面一些哲学家和思想家的言论都有可能对迪昂产生影响。亚里士多德认为“万物的秩序与安排皆出于”“自然的精神”或“天心”、或“理性”(mind of nature),他还援引德谟克利特关于万物和元素之差异有三——形状、秩序、位置——的思想。[(10)]奥古斯丁多次引用《圣经》关于上帝创造自然世界,并以“度、数、衡”安排自然秩序。他吸取了柏拉图、毕达哥拉斯“数是秩序”、“原型是数”的思想,在不同场合解释了“度、数、衡”的秩序。[(11)]托马斯认定自然秩序的建立依赖于上帝对其创造物的关注,但上帝不会干预半独立的自然秩序。[(12)]笛卡尔在《谈方法》中一再强调:“按照次序引导我的思想”,“只求改变自己的欲望,不求改变世界的秩序。”[(13)]帕斯卡在《思想录》中不断提及秩序,以“秩序”(次序、顺序)作小标题的就有数处。他还讨论了“内心有其秩序,精神有其秩序”,以及肉体、精神、智慧“三种品类不同的秩序”[(14)]。康德关于悟性能认识自然秩序的思想,[(15)]以及圣西门关于“事物的伟大秩序”的论述[(16)],也有可能砥砺迪昂的观点。
对于迪昂的本体论的秩序和秩序实在论,赞成者和反对者都大有人在。它在现代乃至当代科学哲学中仍有所反射或折射。石里克认为,一切诗歌、艺术等是以体验世界为目的,可是一切科学则以认识世界为对象。科学以数学计算、经验证实为其方法,以建立世界秩序(die Ordnung der Welt)的体系为其愿望。[(17)]图尔明指出,科学理论总是包含着某种“自然秩序理想”,它在科学理论的概念系统中处于核心地位。自然秩序理想这一规范标准规定了它所指定的范围的科学活动,启发科学家进行理论建构。科学史中最重要的是自然秩序理想的竞争和更替。[(18)]
在当代科学哲学文献中,像这样的论述屡见不鲜。库恩的分类范畴、自然类、自然家族、家族相似、特征空间等概念都与迪昂的相似或相关。他说:“词典提交给人们的东西不是一个世界,而是一组可能的世界,该世界共同具有自然类,从而共同具有一个本体论。”[(19)]图奥梅拉在存在序(order of being)和构想序之间作了区分,存在序与实在事物的存在有关,即与世界的陈述有关。[(20)]在近些年来流行的自然主义、进化的自然主义实在论以及法因的自然本体论态度(NOA)[(21)]中,都能多少窥见到迪昂思想的影子。这是因为迪昂强调,物理学理论趋向自然分类是自然的进化;这样的物理学理论是自然的而非纯粹人为的;尽管物理学理论在世界关系结构上的收敛或会聚不能用物理学本身的方法来证明,但科学家采纳它则是自然的态度——请回顾一下迪昂在描绘如何达到自然分类和自然秩序时所使用的语言和口气:“我们就越理解……;我们就越是猜想……;我们就越是感觉到……”。([(8)],PP.26—27)
(1)S.L.Jaki,Uneasy Genius:The Life and Work of Pierre Duhem,Martinus Nijhoff Publishing,Dordrecht,1987,P.320.
(2)R.Maiocchi,Pierre Duhem's The Aim and Structure of Physical Theory:A Book Against Conventionalism,Synthese,83(1990),PP.385-400.
(3)E.马赫:《感觉的分析》,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9页。
(4)P.Duhem,German Science,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J.Lyon,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La Salle Illinois,U.S.A.,1991,P.97.
(5)李醒民:《奥斯特瓦尔德的能量学和唯能论》,《自然辩证法研究》第5卷,第6期,第65—70页。
(6)P.Duhem,The Evolution of Mechanics,Translated by M.cole,Sijthoff & Noordhoff,Maryland,U.S.A.,1980,P.95.
(7)A.Lowinger,The Methodology of Pierre Duhem,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41,P.27.
(8)P.Duhem,The Aim and Structure of Physical Theory,Translatedby P.P.Wien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U.S.A.,1954,PP.292-293.
(9)W.奎因:《从逻辑的观点看》,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3,Ⅲ页。
(10)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0,12,161页。
(11)赵敦华:《基督教哲学1500年》,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53—155页。
(12)R.霍伊卡:《宗教与现代科学的兴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1页。
(13)《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1981年版,第364,365页。
(14)B.帕斯卡:《沉思录》,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2,132,205、394—395页。
(15)I.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24,25页。
(16)I.B.科恩:《科学革命史》,军事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29页。
(17)洪谦:《唯也纳学派哲学》,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209—210页。
(18)J.洛西:《科学哲学历史导论》,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2年版,第209—210页。
(19)T.S.Kuhn,The Presence of Past Science,The Shearman Memorial Lectures,1987.Typescript.
(20)R.Tuomela,Science,Action,and Reality,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85,P.129.
(21)A.Fine,And Not Anti-Realism Either,NOUS,18(1984),PP.5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