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科学史、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向我们展示出来科学产生的内在过程了吗?没有。本文试图以海德格尔的思路为基础,从存在论(是学)上考察科学产生的内在本己过程。
关键词:科学 存在论 数学因素
Abstract: Have history of science,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sociology of science shown the intrinsic process of the coming into being of science? No. This essay tries to analyze science’s own intrinsic process of coming into being from the ontological viewpoint in accordance with Heidegger's thinking.
Key words: science ontology mathematical element
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是指近代以来的实证科学,或者说近现代科学(modern science)。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讨论已使我们对近现代科学的产生过程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但其中仍有许多难解之谜。“既然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如此发达,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产生”这个广为关注的李约瑟难题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这说明我们对近现代科学的理解还远远不够。
详细了解科学史上的每一个事实并不能保证我们理解了科学史,从逻辑上严密精确地分析科学的理论结构、研究过程和认识方法并不能保证我们理解了科学,而对于科学的社会背景以及科学与社会的关系的把握也无法保证我们理解科学本身。
科学以万物为研究对象,同时又是人的特定的存在方式。科学体现着人与万物的一种存在方式,也是存在自身演历的必然结果。从存在论的视角考察近代科学是理解它的一种重要方式,而且是一种最为彻底的方式,因为只有这种方式才提供出对科学的内在理解,而其它的方式只是把科学作为一个外在的对象,对它进行外在的研究。
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人虽然没有把科学作为他们特定的专题研究对象,却从存在论的层次深入地思考了科学。20世纪80年代以来,科克尔曼斯(Joseph J. Kocklmans)等美国学者沿着海德格尔等人的思路做了许多工作,他们把这类研究叫作“自然科学的解释学现象学”(hermeneutic phenomenology of the natural sciences)或“自然科学的解释学”(hermeneutics of the natural sciences)。在国内,吴国盛首先关注到对于科学的存在论研究,并把这类研究称为“科学存在论”(ontology of science)或“第二种科学哲学”1。由于现象学在海德格尔那里指的是思考存在问题的本源性方法,而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解释学也是存在论层次上的解释学,所以上述不同的称呼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对科学的存在论研究或科学存在论尚未引起学人的足够重视,但它是真正理解能够标志我们这个时代本质的科学现象所必需的。科学哲学作为对科学的哲学探讨应该推进到科学存在论领域。本文试图在海德格尔等人工作的基础上,从存在论的角度对近代科学的产生问题加以初步的考察。
一、古希腊哲学为近现代科学所做的最初准备
近现代科学产生的存在论根源可以上溯到古希腊哲学,那里发生的思想转变早早地为近现代科学做了最初的准备。
1. 古希腊早期的思想家对存在有一种源始的领悟。他们对于世界的开启、万物的敞开深有感触,原来处于掩蔽状态的神秘的万物竟然去蔽而公开出来,存在者存在着。早期思想家惊异于存在者的存在,纵身其中,应和着世界的显现。他们把这种开启、显现和公开叫作physis(自然),他们的主要著作均以“论自然”(Peri Physeos)为名。
后来,罗马人把physis译为natura。natura又被译为英语的nature、德语的Natur等。但今天人们理解的“自然”已与希腊早期的physis有着根本性的差异。我们把早期希腊哲学,即前苏格拉底哲学,叫作自然哲学,是有道理的。但那时的自然哲学还不是近代自然科学的低级形态,与近代视野中的自然哲学和自然科学有着本质的不同。
古希腊早期的physis不是后来那种与人对立的“自然”,它针对存在者整体,包含着人和神,也包含着政治和伦理。physis的基本意思是“生长”。但并非指量的增加,也不是我们所说的发展或变化。“生长”乃是涌现,即自行开启并驻立于自身,意味着进入无蔽境界,逗留于澄明之中,把自身展示出来。这是万物的现身。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干脆把physis与存在等同起来。作为存在的physis就是从遮蔽中绽出、公开而又持留、逗留,即现象,phainesthai,源始意义上的现象。作为现象的physis从隐蔽中走出,进入无蔽状态,这就是aletheia,真理,源始意义上的真理。
physis与存在的一致性能使我们很好地理解巴门尼德的《论自然》为什么以存在问题为核心。但是巴门尼德极力强调存在的不变性和永恒性。这一点为柏拉图所继承,并走向一个不同的方向。
2. 柏拉图用idea和eidos表示存在或physis。Physis,涌现,现象,这个涌现出来的所“现”之“象”不就是事物呈现出来的idea和eidos(外观)吗?事物的外观就是它赖以显示自身于我们面前的“样子”,它赖这个“样子”并以这个“样子”而存在,而现身,而涌现(physis)。所以,physis必然连带出一个外观,idea。通过idea可以把physis讲得更清楚,更易于理解。
然而,physis是自行显现,而idea是显现出来的外观,即显现的结果。当柏拉图用idea代替physis时,就用显现的结果代替了显现本身。显现本身被忽略了。另一方面,我们极有可能看到同一事物的不同外观,但只能有一种外观与事物本身一致。idea当指这种真实的外观,而且它未必就是眼睛所看到的。严格来说,真实的idea,即通常译为“理念”的idea,只能通过灵魂才能把握。这种idea是事物的本体(存在本身),感官所感觉到的外观则只是本体的分有或模仿,或者干脆是假的,总之是有缺陷的。可感世界是与作为本体的idea世界相对立的。在physis变成idea时,phainesthai也就成为与本体(存在本身)相对的现象。
更重要的是,在柏拉图的idea中,数的因素特别地突出出来。可感世界只是意见的对象,idea作为可知的世界才是知识的对象。对idea的认识形成知识。知识是永恒的、可教可学的。在希腊语中,可教可学的东西又叫作ta mathemata,数学因素。毕达哥拉斯已经把数作为万物的本原了,当柏拉图把idea作为本体时,数的因素也进入了本体(存在)之中。作为本体的idea是数学性的东西,数学因素是事物的本质,是“存在本身”。同时,数学因素也是我们的灵魂本来拥有的,所以我们才可以不依靠感官就能把握它。这样柏拉图就把数学因素当成了人与万物的共同本质,只有依靠它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
3. 亚里士多德继续把追求知识当作灵魂的崇高事业。这种对知识的追求也同样改变了physis和存在的源初含义,不过与柏拉图有所区别。亚里士多德对存在和自然的考察过程是这样的:
⑴存在有多种意义,但最根本的意义是ousia,实体。
⑵自然(physis)有多种意义,但最源始的、最主要的意义是指,具有运动本原的东西的实体(ousia),自然就是某种ousia。
⑶ousia有多种含义:①是其所是;②普遍;③种;④hypokeimenon(载体、基质、主体、根据)。其中hypokeimenon最有资格充当ousia。Hypokeimenon可能是质料,可能是形式,也可能是质料与形式的结合,但它应该是内在于某物的形式。
这样,亚里士多德把存在和physis归结为ousia,把ousia归结为hypokeimenon。Ousia在亚里士多德时代既保留着存在和在场者之在场的意义,又表示在场者在其外观的是“什么”中。亚里士多德在上述所列的ousia的第一种含义可以体现出在场者之在场的意义,而后三种含义都已经是“什么”了,是经常的、现在的、永恒的东西,亚里士多德主要以hypokeimenon表示。
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和科学的任务就是研究原因,而原因可以归结为四类,即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其中后三类其实是一类,可以用形式因或目的因表示。Hypokeimenon就是内在于事物中的形式因或目的因,是事物最重要的原因,是根据、主体。
柏拉图把存在本身和physis的本质理解为idea(理念),亚里士多德则最终归结为作为原因的hypokeimenon(根据、主体)。随着physis变为idea和hypokeimenon,希腊人把握它们的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同步的变化。这种变化就体现在logos一词的演变之中。
4. 希腊词logos的最初含义是指万物遵循的尺度、比例或平衡关系,是一方对它方的关系,是事物把各种关系和比例聚集于一身从而呈现自身。海德格尔据此把logos的源始含义理解为“采集”,并在对赫拉克利特残篇的解释中印证了这种理解。作为采集的logos不是杂乱的堆积,而是相互协调使之和谐地涌现出来,“是把纷然杂陈与相互排斥者扣入一种归属一体的境界中”2。所以,logos最初与physis具有统一的意义。Logos就是存在者的内在的集中和呈现,就是存在。
人在存在中建立自己的根基。人响应存在,与存在相和谐。所以人的本质就在于听从logos。听从logos就具有智慧。而听从logos就是以logos的方式行动,即以采集的方式行动。Logos据此也指人的采集。人通过采集而承纳存在,展示存在,归属于存在。这就是源始的思,noein。当巴门尼德说“思与存在是同一的”的时候,他的“思”就是这种意思。
由于logos就是聚集而呈现,就是人的存在方式,所以它又引申为语言。人与存在者以logos的方式存在,就是在语言中存在,“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对存在的响应就是对语言的响应,也是对智慧的响应。这种响应即爱,philo。对于存在、语言和智慧的响应或爱就是philosophia,哲学。
但是,以logos(语言)的方式的响应或爱,总要表现为人的说以及说出来的话。这种说以及说出来的话还可以被重复。在重复中就有可能失真,即仅仅是人云亦云,而没有真正响应存在。另外,说出来的话也可能与存在本身并不一致或自身相互矛盾。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语言的保真,需要挽救对存在的响应或爱。于是,原来与存在自然而然的和谐一致就变成需要有意追求的了。Logos在人身上成为一种有意识的东西。
当存在和physis变成idea和hypokeimenon,当philosophia由与智慧和存在的源始协调变成对知识的有意追求之时,logos就由采集、说话、语言变成了逻辑或理性。源始的思在这时就成为理性思维或逻辑思维。另外,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由于存在、physis成为ousia和hypokeimenon,对应着实体的种种状态、大小、关联等,即对应着实体和主体的种种规定和属性,logos也就成了种种范畴(kategoria)。
从古希腊早期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学的完成时期,原来相互统一的physis和logos分离成了相互对立的两种东西:一方是作为本体(“存在”)的数学性的idea或作为原因和根据的hypokeimenon,另一方是作为逻辑、理性或范畴的logos。原来作为响应存在的思(noein)也变成逻辑思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活动所引起的变化“是如此地具有决定性,以至于它表明了希腊思想的终结,同时这终结间接地为近代准备了可能性。”3 也就是说,这种变化从形而上学上为近代科学的产生准备了最基本的前提条件。
二、希腊科学(知识)的演变
1. 近代科学正是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所提供的视域之内逐步蕴育出来的。对于柏拉图,数学性的理念世界是要认识的对象;对于亚里士多德,原因和根据是要认识的对象。人的存在方式在这里突出地表现为求知,“求知是人的本性。”4 只有作为求知的人的存在方式才有可能创造出科学。
但古希腊的“知识”(episteme)与近代的科学(science)之间还有着本质的差异。尽管episteme已不同于古希腊早期的智慧(sophon),它“仍然以对存在者的希腊式的基本经验为基础。”5
episteme源于epistamenos,知其然的人,又指胜任、擅长某事的人。胜任即theoretike,能够思辨。思辨即theorein,指注视着某种东西并将所见收入眼帘。6 动词theorein的主词theoria,我们又译为“理论”。“理论”就是纯粹观照。亚里士多德把与存在者本身的关联称为theoria--纯粹观照。Theorein由thea和orao构成。Thea的意思是,在其中表现出某种东西的外观、外形、外貌,即柏拉图的eidos。Orao的意思是观看某物,看到某物,观察某物。两者构成的theorein就指观看到存在者在其中显现的外观,并保持对此外观的看。theorein和theoria具有神秘和高尚的意义,以theorein规定自身并献身于其中,就是一种观看者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就是观看存在者的纯粹显现。但是,这种观看、思辨的生活,就是最高的“做”。7
对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来说,知识和理论是与techne密不可分的。Techne不是功利性的技术,而是获得真理的方式。亚里士多德在取得真理的五种方式中,把techne列为首位。8 techne与知识、理论等都与实用没有任何关系,都是人的自由的求知,代表着人的完善状态,其中照射着诸神的在场。9 所以,从理论、知识和techne中仍可透露出人与显现的牵连以及人对显现的敬畏。它们与近代科学理论有着本质的区别。
罗马人以contemplari翻译theorein,用contemplatio翻译theoria,意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Contemplari意味着将某物划分成一块并在其中造起围栏,contemplatio则显示了切入、分割式的观看,针对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所做的那种有安排的干预性过程在认识中得以突显。10 近代科学的理论则进一步加强了对实在的加工、干预和支配。理论就是对象化:把实在纳入科学的视野,使之成为科学的特定对象。实在作为对象化的对象,就与古代知识的对象有了原则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