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马赫也是从生物学和进化论的角度理解科学理论的进化的。思想具有进化和变异的痕迹,科学理论也遵从自然选择、适者生存的规律,它们在两个适应中或被修正、或被抛弃、或被完善、或被接受。科学理论的适应领域及其法则所取的形式都是每个时代认识水平的反映,并随着认识水平的变化而变化。
马赫注意到,“自然探索者的智力活动与日常生活中进行的活动并非象通常设想的那样大相径庭”([5], p.16),“从最具体的日常思维的观念到最抽象的科学观念之间存在着连续的过渡”([8], p.17)。科学思维是从日常思维中脱胎出来的。在马赫看来,日常思经的目标是概念完成和部分观察到的事实的完善。从部分的资料到对事实作一系列的完成,对于日常思维和科学思维来说是共同的。然而,二者之间也有一些相区别的显著特征:日常思维至少在其开始服务于实际目的,并且首先满足肉体需要;科学思维以比较强有力的智力运用形成它自己的目的,并力图通过消除所有的智力不安满足它自己。日常思维并不服从于纯粹的知识,因此它具有前科学思维的缺陷。科学思维只是十分缓慢地才摆脱掉这些瑕疵的,其进步在于不断地校正日常思维。然而随着文明的成长,科学思维反作用于只服务于实际目的那些思维方式,日常思维日益变得受限制,并被由科学所渗透的技术思维所取代。日常思维甚至早期的科学思维必然与思想对事实的相当粗糙的适应有关,而思想相互之间并不完全一致。因此,思想的相互适应是进一步要解决的任务,以便获得充分的智力满足。这种最后的努力是把科学思维与日常思维区别开来的显著标志,它包含着思维的逻辑澄清,虽说远远超过了这一目标。([8], p.1~2)
马赫在不同时间提出了几种不同助科学的目的,布莱克默把它分为三种:(1)科学的“内在的”目的,即寻求现象的相互关联和对事实作概要的陈述;这类似于贝拉明的观点,它有助于20世纪科学哲学的变革。(2)科学的“中间的”目的,即尽可能获得一幅稳定的世界图象,以减少对实际生存的干扰;这显然是受到赫兹的启发而提出的,它很可能影响到普朗克的科学观。(3)科学的“外在的”目的,即科学的生物学任务是为个人提供尽可能完善的定向工具,科学家和学者也要为生存竞争而斗争;这是来自拉马克和达尔文的思想,它与现代实用主义的理论很符合。布莱克默认为,马赫倾向于把科学目的描绘为最终有肋于满足生物学需要,即科学的外在目的和最后的正当理由在于人种的幸存和幸福的达尔文功能,内在目的只有在于它对外在目的有贡献的意义上才是正当的,而且马赫的经济理论偏向于使意义从内在目的向外在目的转移。 马赫不赞同斯宾塞“科学为生活,而不是生活为科学”的看法,他认为科学为生活,同时科学也为科学;前者满足实际生活的需要,后者满足兴趣要求和解除无知的烦恼;二者都是人类追求科学知识的本能的活动。 因此,马赫不完全是“为科学而科学”意义上的科学热爱者,也不是培根“知识就是力量”意义上的科学热爱者,他是达尔文意义上的科学进化论的倡导者和阐释者。
(4)人生来不是一块“白板”,而具有天生的
倾向和“观念”,它们是生物进化的产物
在马赫的这一思想中,把当代进化认识论的先天性存在公设、先天性产生机制公设和认知[载体]公设的基本主张都囊括在内。马赫说:
不仅人类,而且每一个达到充分意识的个人,在他自身都会发现他并非深思熟虑地投入的世界观。他作为自然的和文明的赠品接受了这种世界观:每一个人都必须从这里开始。思维者只不过从这种观点出发,扩展它,校正它,尽其可能地利用他的祖先的经验并避免他们的错误,筒而言之:审慎地独自走相同的道路。([8], p.4)
在这里,马赫所谓的“自然的赠品”显然意谓本能的或先天的东西,它是人类遗传的产物。马赫不同意洛克的“白板说”,他针锋相对地说:“要把一切心理过程都归结为个人生活时期获得的联想,也许是一个错误。无论在什么发展阶段,我们都遇不到作为一种tabula rasa[白板]的心理东西。”([5], p.185)他还这样写道:“仅仅一时追求实用目的的人(这样的人也常常包括学者、正在做研究工作的物理学家,甚至还包括一时不想批判地思考的哲学家)决不会放弃他本能获得的自然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是自动地指导他的活动的。”([5], p.287)
在这方面,马赫在吸收魏斯曼(A. Weismann)关于生殖种质的偶然变异和选择学说的基础上,对拉马克获得性遗传和赫林的“无意识记忆”进行了批判性的反省,他区分了哪些行为是本能的,哪些是习得的,哪些本能反应能够作为“无意识记忆”从祖辈遗传下来,哪些则不能。马赫观察到,新孵出的小鸡立刻开始很有把握地啄它看到的一切,这种空间直觉是本能的和先天的,但是它必须自个儿从经验中学习什么适宜于啄吃。小孩怕黑暗和怕鬼并非源于幼时常听的故事,而是天生的。
马赫以因果关联的必然性概念为例作了说明。他认为这一概念大概是由我们在世界上自愿的活动以及由这些活动直接产生的变化创造出来的。“因果观念之所以具有巨大的权威性,是由于它们是本能地、不自觉地发展出来的,是由于我们清楚地感觉到,个人对于因果观念的形成是毫无贡献的。我们的确可以说,我们对于因果性的感知不是通过个体获得的,而是在种族发展中完善起来的。”马赫由此得出结论论:“在心智中实际上存在着统摄新经验的‘观念’;但是这个观念本身是从经验中发展而来的。”([11], p.581) “我们是带着固定在我们心智中的预先准备好的经验去认识新事件的”,“是在大脑中存在着某些特征的相互依赖”。 ([5], p.199)马赫的言外之意是,对个人来说是先天的东西,对种族来说则是后天的。这里所谓的“先天的”,是独立于所有个体的经验的,而它却是种族经验在人的机体上的淀积。
马赫对康德先天知性概念和先验范畴的修正和改造——把先验论的转变为进化论的——也表现在对时空直觉的理解上,按照马赫的观点,“空间直觉是天生的”。([6], p.99)“我们的空间概念根植于我们的生理构成”,“像空间直觉一样,时间直觉也是以我们遗传的身体组织为条件的。我们要摆脱这些直觉只能是白费气力,但是在采纳天生理论时,我们并未断言在诞生时刻己完全发展得充分清楚了;我们也没有放弃考虑它们如何与生物学需要相联系,或者后者是如何影响它们的系统发育和个体发育的发展的。”马赫甚至认为,只要从生理学上考察空间,它的点能用大脑中的位置来描述,即在大脑中被定域。空间感觉对应于这些位置的感官感觉。人们当然将假定,空间观主要是由天生的有机体预先形成的,不过为个体的发展留有广阔的范围。([8], pp.299, 331, 260)
马赫发现,人有一种在思想中摹写和预测事实的习惯,以及用敏捷的思想之翼补充缓慢经验的习惯,还具有天生的实验倾向和求知欲,从而使人类半自觉地和无意识地获得了关于自然界的最初知识。人们的这些冲动并不是来源于现象本身,也不属于我们的意志的范围,它似乎是作为出自外部的、同时控制思想和事实的一种能力或规律而面对我们。马赫进而揭示出:
这些原始的心理功能牢牢地根植于我们有机体的组织之中,并不亚于运动和消化能力根植的牢固程度。谁能否认我们在它们之中也感到这种基本的能力——作为我们祖先的传家宝遗传给我们的、长期惯常进行的逻辑上的和心理上的能力。([5], p.190)
5.所有的知识和理论都是可错的、暂定的、
不完备的,其形成具有一定的偶然性
既然知识乃至科学都源起生物对外界的反应,试错和适应,科学理论也像生物一样处于不断的生存斗争和自然选择的态势,知识和理论表现出上述特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马赫在谈到认识和谬误时说,我们自己的或传达给我们的判断若对它所关联的物理的或心理的发现是恰当的,我们便称它是正确的,是知识;若判断不成立,我们便称其为错误。知识和错误来自同一心理来源,错误在于对观察环境注意不当,只有成功与否才能区别二者。用矫正的方式清楚辨认出错误能够有益于知识。马赫考虑的结果是:“相同的心理功能,在同样的规则下起作用,在一种情况下导致知识,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导致错误;只有反复的、详尽无遗的审查才能使我们避免错误。”([8], p.90)关于热学这个物理学部门的建立,马赫是这样描绘“热理论的概念的进化”的:“缓慢而踌躇地,通过试错,一点一滴地进展着,我们关于这些现象的知识只是十分逐渐地达到它的现今规模和相对的稳定性的。”([10], p.6)
正由于在漫长的认识过程中错误在所难免,正由于科学处在永无休止的进化之中,“因此我们所有的思考必然被看作是暂定的(Provisional ),结果就依然是成问题的,主要要用未来的研究校正。”马赫于是断言:“自然科学的命题仅仅具有假设的意义。”([8], pp.412,475)
马赫通过科学史研究早就注意到“科学是未完成的、可变化的”,他让人们“早早适应”这一事实。他在引用了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后,一针见血地指出: “试图用教科书固定美好的瞬间总是要失败的”([9], p.17)在谈到演化的科学(becoming science)时,马赫这样写道:
物理科学并未自命是一个完备的世界观;它只是宣称它正在为未来的这样一个完备的世界观而工作。科学研究者的最高哲学恰恰是对不完备的世界概念的这种宽容以及对它的偏爱,而不是对表现完美的但却是不适当的世界概念的偏爱。([11], p. 559)
这样可错的、暂定的、不完备的科学知识体系的结构必然具有历史的偶然性。马赫在力学史的研究中就洞察到,力学科学目前的形式建立在历史的偶然性之上,偶然的环境把特定的方向给予力学发展的进程。热学中温度数系统的提出也是几个幸运的境遇的结果。马赫的观点很明确:
科学的发展大都是由前史深处中的十分原始的观念开始的,今天绝没有终止。数目更多的、通常也更困难的新间题出现了,取代了已被解决的问题或被鉴别是假问题的问题。知识是在十分曲折的道路上获得的,个别的步骤尽管以先前的步骤为条件,但它们也部分地由纯粹偶然的物理的和心理的环境来决定。([8],p. 222)
马赫的科学哲学和科学观具有强烈的自然主义倾向。马赫的颇具特色和独创的进化认识论即是自然主义思想在认识论和科学中的具体运用和体现,实际上也是进化的自然主义。自然主义也可以说是马赫对待世界(当然包括人、人所形成的社会和人为的最系统的知识体系——科学)的一种平实的态度和探究方式。马赫对人、对社会则持满腔热忱的人道主义立场,人道主义不仅是马赫的社会哲学的立足点和探究方式,更重要的是他对人具有慈善的心肠、博爱的情怀和充满希望的信念。
“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应该是我们的箴言。” 马赫正是把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作为箴言铭记在心,并使之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从而放射出理性的光华,在人类思想史和文明史上写下了新的一页。马赫即使不是在全部思想史上,也是在整个科学史上使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成功联姻的伟大的哲人之一。
参 考 文 献
李醒民:马赫:维也纳学派的先师和逻辑记忆力的始祖,北京:《自然辩证法通讯》,1994年第5期,第1~10页。
史然:进化认识论:科学与哲学的新综合,北京:《自然辩证法研究》,1991年第7期,第9~35页。
《国外自然科学哲学问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卷,第63~78页;1991年卷,地~194页。
有人在1970年注意到马赫的生物学认识论(当时还没有“进化认识论”的说法)。参见M. Capek, Ernst Mach’s Biological Theory of Knowledge, Ernst Mach: Physicist and Philosopher, Edited by R. S. Cohen and R. J. Seeger,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Dordrecht Holland, 1970, pp.400~420.
E.Mach, 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U.S.A. 1986,p.217.
马赫:《感觉的分析》,洪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版,第63页。
C. A. Hooker, An Evolutionary Naturalist Realism, A Realistic Theory of Scienc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7, pp.255~273.
E. Mach, Knowledge and Error,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76,pp.xxxxi.
E. Mach,History and Root of the Principle of the Conservation of Energy, Chicago,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1911,p.12.
E. Mach,Principles of the Theory of Heat, 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86, pp.350~358.
E.Mach, The Science of Mechanics,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U.S.A. 1960,p.609.
John T. Blackmore,Ernst Mach:His Work, Life, and Influenc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2,pp.169~170,28.
洪谦:介绍马赫的哲学思想,北京:〈哲学研究〉,1957年第3期,第112~134页。
H. Feigl, and M. Brodbeck ed., Reading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New Yoek,1953, p.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