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认识论(evolutionary epistemology)“是指从进化论的立场出发研究人类认识的起源、发展、性质、界限等的一门科学。它被认为是认识论中的真正的哥白尼革命——从哲学认识论转向认知科学。
进化认识论的大致图景是:生命体具有天生倾向(disposition)系统,它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最好摹写实在的知觉和思维模式被自然选择,从而自然范畴与精神范畴部分同构;生命认知是无意识的、机会主义的过程,其基本方法是试错法,因而认知总是不完备的;生命在对环境的适应中是目标取向和成功取向的,生命进化是一个不断的认知过程;理性的基础是天生的即遗传的,基于生物学的结构与功能,生物学的进化是心理和精神进化的前提;可以用自然科学和多学科的综合方法研究和解决认识论问题。
“自然主义”一词出现很早,其意义几经变迁,但科学哲学中的自然主义(自然化科哲学、自然主义认识论,进化的自然主义等)的讨论和研究则是最近10多年的事。自然主义力求用科学方法把认识论建成一门科学理论,其基本观点是,世界是一个自然的统一体,人及其思想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的行为完全是自然现象,人的认知是一种自然的能力,是由其他物种的更一般的能力渐进发展而来的;不要求还原论,但却认为要了解人的认知能力等,须从动物或其他生命开始;坚持反人类中心论和可错主义;对科学理论的统一、哲学理论的统一,科学和哲学理论的统一都作出承诺(因为整个自然秩序是统一的);采取进化论的立场阐释认识论。 由此不难看出,自然主义和进化认识论都把进化论作为主要的和重要的立足点。
马赫是自然主义和进化认识论的名副其实的和当之无愧的先驱,这一点至今似乎还没有人公开指出和明确强调。 而且,我猜想,进化认识论(这方面的原始文献基本都是德文的)之所以在德、奥诞生和发展,恐怕与马赫思想的影响不无关系(我迄今未看到有人提出这一猜想,而我手头缺乏确凿的证据)。在本文,我们将全力发掘和阐释马赫这一被遗忘或被忽视的宝贵思想。
马赫的父亲是一位热情的达尔文主义者,马赫从小就在家庭和学校受到进化论思想的熏陶。当他刚刚步人科学生涯时,达尔文的伟大著作蛤他以强烈的震憾和激励,使他终生成为进化论的坚定信奉者和杰出运用者(尽管他不满意自然选择的弱肉强食的“不道德特征)。他不仅把进化论作为他的思维经济学说的基础,而且把它作为一种新视角和新方法,考察他所关注的认识论问题乃至整个科学哲学,从而发现了新境界和新天地。
马赫是达尔文及其进化学说的真诚赞美者。他看到,达尔文的思想提出的时间不长,却激励着各个领域的研究:
自从达尔文首次提出他的进化论原理仅仅过去了30年。可是我们已经看到,他的观念巳牢牢地根植于人类思想的每一个分支,不管这些分支多么遥远。无论在那门学科,在历史、哲学甚至在物理学中,我们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口号:遗传、适应、选择。我们既谈论天体之间的生存斗争,也谈论分子世界的生存斗争。
他充分看到达尔文的进化论作为研究纲领的巨大价值。
马赫对进化论作为研究纲领的功能和价值的预见在100多年后得到强有力的回应。胡克(C. A. Hooker) 在论述他的“进化的自然主义实在论”时说,进化的观点将影响全部哲学理论的解释:进化立场对于发展一般认知理论和意识理论,对于发展科学认识论(包括知觉和方法论),对于语言理论和科学动力学理论具有重要意义。
作为一位在科学前沿探索的研究者和在众多学科领域探寻的漫游者,马赫对认识论或(他所说的)认识心理学很有兴趣,甚为关注。他说:
科学家尽管丝毫不是哲学家,甚或不想被人称为哲学家,但他强烈地需要揣测他借以获得或扩展他的认识过程。这样作的最明显的方式是仔细审查在一个人自己的领域和比较容易接近的邻接领域里认识的成长,尤其是检测指引探索者的特殊的动机。
马赫在回答一位有着过分朴素要求的物理学家时说:“并非每一个物理学家都是认识论
者,并非每一个人必须是或能够是认识论者;但是,专门研究要求完整的人,因而也要求认识论。”在马赫看来,在工作假设指导下思考的物理学家通过把理论与观察精确加以比较,也能成功地校正他的概念,他们没有机会为认识心理学操劳。但是,“无论谁希望批判知识论或教关于它的其他理论,他就必须了解它和思考它。”
马赫就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和心理动机下,用进化论作为思想武器沉思他所孜孜以求的认识论问题,从而成为人类精神的又一新领域的先驱。
虽然马赫并未低估在科学发展的适当阶段,对方法论的认识工作加以系统化和秩序化的价值,但是他却没有来得及形成进化认识论和自然主义的完整体系或详尽纲要,他的观点散见于他的各种讲演和论著中。在这里,笔者拟把他的观点归类整理,逐一加以论述。
(1)世界或自然(界)是一个自然的、统一的整体
在马赫看来,万物归一,世界就是—个大写的“一”,即“自然界是一个整体”。人以及人的思想都是自然界进化、发展的产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6],260~261)马赫在回答“人为什么有两只眼”这个问题时说:
他可以正确而精确地观看自然;他可以达到这样的理解:他自己,以及他的所有正确与不正确的观点,还有他的上层政治,都只不过是自然界的短暂的片屑,用摩非斯特的话来说,他是部分之部分,而且下述诗句是毫无道理的:“人这个微观宇宙的傻子,频频把他自己视为一个整体。([5], p.88)
类似的思想在马赫的著作中俯拾即是。例如,他论:“科学家和他的整个思维,如同任何其他东西一样,都仅仅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在科学家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之间不存在真实的、不可逾越的鸿沟。”([6], p.250)
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思想又是人的思想,思想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既然如此,思想也就与自然界的其他事物并无二致。马赫这样写道:
现在也许很清楚,新思想并不是突然涌现出来的。思想像每一自然产物一样,需要时间成熟、生长和发展;因为人以及他的思想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一种思想缓慢地、逐渐地、费力地转变为不同的思想,很可能像一个动物物种逐渐转变为新物种。许多观念是同时出现的。它们为生存而斗争,与鱼龙、婆罗门和马所做的无异。([5], p.63)
因此,马赫的意见很明确,既不必要人为地在自然界内设置屏障,也完全可以用相同的方法处理它们:“自然界并不是由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无机界和有机界——构成的;也没有必要用截然不同的方法对待这两个领域。不过,自然界具有许多方面。自然界像缠结在一起的乱线团,我们必须时而从这个线头、时而从那个线头追寻查找。” ([5], p.217)马赫甚至认为,像磁铁吸铁、重物下落这类自然界的目的和意图与人的行为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我们使自然服务于我们的目的,同时自然也利用我们达到她的目的。([5], pp.63, 217, 13~16)
马赫的这些自然主义思想不仅具有西方的整体论、进化论的成分,而且也带有东方的或中国的有机论、“天人合一”的色彩 (马赫熟悉东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此外,反人类中心论的思想也贯穿在他的自然主义中。除了上述有关言论,马赫还认为人和动物在身体上和心理上并无本质的不同。诚然,人的心理生活丰富,且在一段时间内变化控剧烈,兴趣较广泛,善用比较间接的和微妙的手段达到目的,长于利用同胞的经验等,但是二者的差别毕竟是量上的而不是质上的,其显著不同之处只不过是人给自己穿上了衣服。这样一来,通过人的心理活动可以推测动物的心理,从动物的行为也可以洞察人早期原始意识的形成。因此,马赫得出结论说:“生物学和文明史同样是心理学和认识论的可靠的、互补的源泉。”([8], p.51)洛伦茨不正是通过动物行为的研究而成为进化认识论的先行者吗?
(2)思想适应事实和思想彼此适应是生物反应现象
在马赫看来,思想或观念也是有机生命的表现,它像达尔文针对有机体的情况所设想的那样以相同的方式变化和适应,即符合自然选择和最适者生存的原则。马赫在1867年发表的“光速”讲演中首次提出这一看法,即“思想也像动物一样为生存而顽强斗争”,([5], p.63)这一看法也贯穿在1883年出版的《力学》中。1883年10月18日,马赫在任布拉格大学校长比时,发表了题为“论科学思想的变化和适应”([5], pp.214~235)的就职演说,详细而生动地论述了所谓的思想适应事实原理和思想相互适应原理及其生物学意义。在1986年出版的《热学》 和1905年出版的《认识与谬误》([8], pp.120~133)中,他又各专列一章讨论这个论题。
按照马赫的观点,如果我们生活在具有不变均一性的稳定的现象环境中,我们思想就会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并无意识地反映它们。当事实与思想发生矛盾时,问题便产生了,从而促使人们调整或改变思想以适应新的观察领域和扩大的经验范围。几乎每个新的事实本身都带来继续适应的过程,而这种继续适应的过程是在判断过程中体现出来的。马赫较为仔细地描绘了这一适应过程:
思想对于经验的适应大部分是在感性事实引导之下,不自觉地和随意地完成的。这样的适应足以应付大多数发生的事实;可是如果我们遇到一种和我们习惯的思想进程相矛盾的事实,同时又不能立即发现导致新的分化的决定性因素时,那么就会产生一个问题。新的、不常见的和奇异的事实是作为引人注意的刺激而起作用的。只有关于实用的考虑或单纯理智的烦恼,才能创造排除这种矛盾的意志,创造新的思想适应的意志。有意识的思想适应或科学研究就是这样产生的。([6], p.246)
马赫还注意到,“思想在充分适应事实时,就自然而然地摹写了事实,补充了部分给予的事实。”([6],p.263)“那些通过长期经验已变得最为熟悉的观念,正是闯人每一个观察到的新事实的概念之中去的观念。因而在每一个事例中,它们都卷入自我保存的斗争,逃脱不了无法回避的变化过程的也恰恰是它们。([5],p. 228)
不管是大自然实际改变了她的面目并把新事实展示结我们,还是我们有意无意地改变了观点,我们智力水平的扩展都诱使我们思想变化,这些都存储在人类的记忆宝库中。当人们用这些记忆宝藏展开和阐明他们的思想时,即在思想中观察和实验时,这时即使没有感觉经验的直接参与,早期的事件也会以各种组合聚集在意识里,适应的过程仍将继续进行。这种过程仅限于理论本身,马赫称之为思想相互适应,它与思想适应事实是全然不同但又不能截然分开的,而且后者几乎总是被前者伴随着。马赫认为,在充足的思想也常常是不完全地适应事实的情况下,如果思想处于冲突之中,那就出现思想相互适应的机会。发现的过程几乎总是通过这两种适应过程的一系列变化而完成的。([10], pp.356~357)因为“经验是通过思想对事实的不断适应而增长的。思想的相互适应产生了我们想像是科学的理想的、简化的和一致的体系。”([8], p.15)
马赫清醒地认识到,思想适应事实和思想相互适应相应于有机体对环境的适应和有机体的部分的相互适应([8],p.223)这是一种“生物性反应”和“生物性过程”([6],p.281),其生物学意义是十分明显的。在马赫看来,人受到为自我保存的斗争的支配:他的全部活动都是为了用较丰富的应变能力达到较低等有机体在较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完成的反射。每一个回忆,每一个观念,每一点知识,就其在所指出的方向上促进人而言,本来就对人的生存和发展具有价值。两种不可分割的适应过程,本来就是为了满足人的“生物学需要”和“生物学利益”的,那怕只是为了消除思想矛盾而减轻精神痛苦的张力(tention)。([8],p.120)诚如马赫所说:
思想相互适应和思想适应事实对生命有用。如果思维过程变得充分强烈,思想之间的不一致正扰乱人心,以致人们将力图解决冲突,即使仅仅为了消除智力不安,即使没有包含实际利益。([8],p.122)
这两种适应过程既无起点,亦无终点。只要经验活动没有停止,只要思维活动仍在进行,它们就会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人以及人为的和为人的科学就是在这样的适应过程中进化和发展的。这也是马赫的意思。
(3)科学是一种生物的、有机的现象
马赫认为,科学无论就其起源、目的而言还是就其行为、进化而言都是一种类似生物的、有机的现象。他说:“我们的整个科学生活在我们看来好像只不过是我们有机体发展的一个方面。”“我们在科学领域中的行为一般而言只不过是我们在有机体生活中的行为的副本。” ([10],p.358, 117)
“全部科学起源于生活的需要。” 马赫从自然主义和进化论出发,把科学的起源和历史看成是人类进化史的一部分,把科学看成是人类生活的实际表现形式之一。科学伊始于人类半自觉地和无意识地获得的关于自然的知识,这首先是为了生存需要和物质利益。外部世界是极其复杂的。生物如果不将来自外界的多样的刺激加以转换,使之成为具有划一形式的刺激,就不能生存下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出现了能够将多种刺激相互联系和结合起来去适应外界的动物乃至人类。人在概念思维适应外部环境方面,以及借助语言交流来弥补个人经验之狭隘方面,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这种原始的获取知识的活动构成了今日科学思想的坚实基础,我们对于这种本能的知识并末自觉地、有目的地作出贡献。这种本能的知识显示出巨大的权威和逻辑力量,迫使我们从熟悉的经验中有意识地获取知识和排除错误,这是通过思想对事实的适应和思想对思想的适应过程来实现的。在人类的强大智力本能、有意识的探索和广博的概念思维能力后来逐渐建构起科学的成功表述和明晰的、抽象的、可交流的术语中,包含着人类早先本能获得的认识,它们成为人类的永恒财富。这一切仅是科学产生的土壤,科学的真正起源来自社会。由于文化的进步、生产的发达和分工的出现,使一部分人从单纯的谋生中摆脱出来,把概念思维转向特定的专门领域,从而缓慢地形成了各门科学的系统知识和体系。科学思维和科学就是这样由最初极其单纯的维持生命的活动开始,而持续不断地达到生物进化活动的顶点的。例如,数常常被称为“人类精神的自由创造”。然而,如果我们追溯一下数的本能的开端并考虑一下产生对数的需要的环境,那么才能更好地理解它。其实,在这个领域的头一批东西是由生物的和物质的条件无意识地促动的。只有当它们存在并常常证明是有用的,它们的价值才能得以鉴赏。只是在智力用这样相当简单的形式训练后,它才能产生比较自由和有意识的发明,以适应当下的需要。几何学也起源于实际生活的需要,认识空间的真实性和不变性在生物学上对人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马赫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