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论也不是形而上学的,尽管人们从形而上学也可以得出类似断言。质疑-2原则上是成立的。主体确实不能操作外部的实体;确实不存在现成构造的外部世界;不同的理论常常联系于不同的世界图景、不同的概念和概念框架;人们的认识中包含着新旧图景、新旧概念的交织、更替。不过,它们并不能否认外部实在和实体的存在,不能消除理论项对它们的指称,而且,这种外部世界对主体有越来越多的包容。
自然语言中,实体的通名本来就指称外部实体,或者说是对它们的指称。实体的概念(或定义、属性、关系)与实体的指称是共存的。这支撑了自然语言,也构造了人们的实体观念。近代科学从一开始就继承了这一点,并把它作为科学中实体观念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本体论方面)。后者表现在:一门科学总是要追究、研究和描述一定现象领域中的一定实体;尽管,随着科学的发展,人们对某一实体(如原子)的定义、概念不断发生变革,但指称是稳定的(普特南曾就此提出指称的“宽容原理”)。因此,要从质疑-2彻底否定二元论从而否定实在论的存在前提是不行的。
指称的存在和指称的稳定性使科学进步有一种继承性和连续性。例如,道尔顿之后的一切原子论首先必须承认道尔顿原子的特征质量。因此,科学进步中既存在一种(在实体概念变革上的)间断性,又存在一种(在指称稳定上的)连续性,是二者的统一(下文还将讨论)。这说明质疑-2中的进步间断性不能代表进步的全部特征。
质疑-2不足以否定一切实在论,但它足以否定强实在论,即把主体和理论置于相对被动地位的实在论。其实,在近代科学前期,人们常常是把已经得到的理论中的关系、概念先赋予外部实体,作为后者的属性,然后再把理论当作是对实体的被动描述(或副本),一种在忽视主体意义上的纯客观描述,并由此给出强实在论。
认识、知识、理论、实在的(就主体而言的)内在化倾向无疑是存在的。不过,如果把它绝对化,如果完全取消指称,取消外部实在,仅仅把实在看作是主体构造的世界图景,也就是把质疑-2的论据绝对化,那么,科学认识就变成一种纯心理过程(这与自然主义化认识论一致)。不过,这种心理过程势必又是在更高的阶次上相对一种主体而言,又是作为一种外部的客观过程,又属于一种本体论,一种高一个阶次的本体论。因此,要把质疑-2的论据绝对化是不可能的。
总之,科学实在论是科学认识论的最基本命题之一。它既不是一类经验命题,也不属形而上学命题,象有些人从质疑-2推论的那样。就质疑-2而言,能得到辩护的实在论命题仅仅是弱命题。不过,弱命题要得到全面的辩护还存在对质疑-1(即关于经验传统)的说明问题以及对本文在上面提及的一种质疑的说明。
科学的经验传统还在维持吗(对弱命题的辩护之二)
当今人们就质疑-1作出的辩护常常离不开质疑-1提出的经验的直接支持问题。其实,经验对理论的支持并不限于此,已有经验也可以从总体上对新理论起到某种支持、辩护作用。逻辑实证主义曾试图通过逻辑分析和逻辑法则把科学理论总体重建成一个演绎系统,它的边缘的理论句与经验总体相接。这样,理论系统内部的理论句(或者说理论命题)通过演绎均可到达与观察句相对应的理论句,从而由已有经验总体中获得某种经验意义、经验辩护。
不过,逻辑实证主义很快就暴露出一系列缺点,如重建的理论系统的封闭性、静止性,理论句与观察句绝然区分的不可能性,理论的经验证实的不充分性等。其实,它的最致命的缺点在于,它片面地要求已有经验总体独立而单独地起作用,忽视了对方法论内在结构的研究,把科学认识论拉向一个保守的极端。不过,无论如何,逻辑实证主义提出已有经验总体对新理论的评价-辩护作用是正确的,这正是它的合理内核。
库恩主义批判了逻辑实证主义。不过,它不但与后者一样放弃了对方法论内在结构的研究,而且放弃了后者的合理内核,放弃了对科学经验传统的追求,走向一个用价值论(一种偏向于工具论的价值论)支配方法论的极端。相应地,它在说明进步间断性的同时否定了进步的连续性。库恩主义由此给出了一种相对主义。
库恩后的科学哲学家包括当今倾向于科学哲学自然主义化的科学哲学家,他们都力图疏远相对主义。他们大多倾向于一种工具的合理性。例如其中的一种说法是“去使用那些被认为可以达到所要求目标的手段”。[15]不过,在科学的目标或者说在价值论上,除了存在工具论倾向以外,还存在实在论倾向(例如列普林),以及对实在论和工具论作出调和的倾向(例如R·吉尔、A·罗森柏格)。但是,他们都没有完全摆脱相对主义。他们与库恩一样,放弃了对方法论内在结构的研究,放弃了对经验传统的追求。
可见,逻辑实证主义者与库恩以及库恩后的科学哲学家分别采取两种相背的方向。但二者都偏离了科学认识的实际发展,都放弃了对方法论内在结构的研究。特别是,二者都忽视了经验向理论的渗透,尽管库恩和库恩后的科学哲学家都认识到理论向经验的渗透,并用以批判逻辑实证主义。
康德曾超前地认识到假说受经验直接支持的弱化,并提出“理性的范导作用”,“理性在原理上的节约”等。这些实际是要求被提出理论应对已有的相关理论(即背景理论)作出统一。休厄尔认为,科学理论是逐层进行归纳的结果,它因此可以不断向简单性和统一性收敛。彭加勒认为,从同一事实概括出假说、规律,可以有无数种方式,对它们作出选择时要由简单性原则加以指导。
在当代,爱因斯坦明确提出,科学的目的一方面是尽可能完备地理解全部感觉经验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是把所使用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关系减到最少,也就是在世界图象上尽可能地寻求逻辑的统一,尽可能地减少逻辑元素。他认为,在理论的比较上,唯一事关紧要的是基础的逻辑简单性;相对论就是从逻辑经济上改善了世纪交替时的物理学基础。[16]
可见,在科学理论的评价-辩护上,除经验的直接支持以外,逻辑统一性(或简单性)原则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要素。而这个原则所以如此有效,如此重要,就在于被它统一的背景理论本身具有坚实的经验基础。例如狭义相对论,它的提出缺少经验的直接支持,而是被用于统一两个相悖的原理,即真空中光速不变原理和狭义相对性原理。前者基于人们对光速进行的持续两个多世纪的测定,光行差的测定和斐索实验(后两项说明光速与光源运动无关)。
狭义相对性原理是说一切物理定律在一切惯性系中等效。这也就是说不存在特殊的惯性系,因此否定以太(作为特殊惯性系)的一系列实验无疑构成了这个原理的经验基础。此外,这个原理是爱因斯坦为统一时空描述对经典相对性原理扩大的结果。因此,经典相对性原理长期获得的经验基础无疑也可算是狭义相对性原理的经验基础。
爱因斯坦自己曾说,“……两条原理都为经验有力地支持着,但它们在逻辑上却好像是互相矛盾的。狭义相对论终于成功地把它们在逻辑上调和了起来。”[17]人们对狭义相对论的评价、选择同样也离不开逻辑统一性原则,尽管闵可夫斯基的四维空间也起了不小作用。例如,W·维恩曾说明它对相对论从反对到接受的理由:“这个理论最为值得夸耀的是它内部的自洽性,它为这个理论打下了一个不自相矛盾的基础;这种内部自洽性适用于全部物理现象,虽则种种习惯的概念却因此而经历了一种转变。”[18]物理学获得这种统一的代价首先是放弃了传统时空观,此外还涉及质量与能量的观念变化等等。
尽管新理论在被提出和被评价时欠缺或者没有经验的直接支持,但是它或早或晚总要得到经验的直接支持。新理论将带着直接支持它的经验一齐转化为背景理论。因此,背景理论中一定渗透着经验,经验对新理论的评价-辩护越来越渗透在背景理论的评价-辩护之中。正是已有经验总体通过背景理论对新理论的这种间接支持与具体经验的直接支持一起,共同维持了科学的经验传统。这相对质疑-1而言无疑构成了对弱实在论的一种辩护。
那么,在完成了相对质疑-1和质疑-2的辩护以后,弱实在论还需要其他的辩护吗?
弱实在论还需要其他辩护吗
传统的实在论是基于经验对理论的充分支持。其实,即使经验对理论作出足够的支持,并且即使是对弱命题而言(列普林的极弱命题除外),人们在逻辑上也不足以得出实在论的断言。实在论的质疑者们有时忽视了这样一点。
其实,背景理论对于新理论的评价-辩护,除了体现在逻辑统一性原则以外,它还体现在背景理论中所包含的实体观念。实体观念一方面要求新理论对一定实体作出描述,一方面包含已有实体概念的评价作用,尽管后者常常显得有些保守。而背景理论的逻辑统一性原则的实现常常就是通过改变欲加描述的系统层次。例如,道尔顿原子论可以统一宏观多原子-分子系统的各现象论规律。再有,逻辑统一性原则也离不开自然语言中实体的通名和通名的分类。可见,逻辑原则与实体观念是内在地统一的。
因此,背景理论基于它的经验基础通过逻辑原则和实体观念对新理论所达到的辩护,不但可以说明科学的经验传统的维持,从而说明理论与实在关系的维持,而且,它还可以通过逻辑原则与实体观念的这种统一,比较充分地说明理论与实体之间的某种对应,说明前者对后者达到的某种描述,说明实在论的弱命题。这种统一同时也决定了价值论中实在论与工具论的内在统一。后者已为越来越多的科学哲学家所注意。
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背景理论越来越统一,具有越来越坚实的经验基础,它对新理论的评价-辩护变得越来越重要,并要求新理论具有越来越大的统一能力。因此,背景理论对新理论的选择压势必是指数般地增加,这不但说明了科学和科学理论的连续进步,而且说明了进步的加速度。显然,这种连续进步并不排斥实体概念和世界图景的突变,也可以说,它是由一系列间断性的跃变串连成的连续进步;因此,质疑-2中所提及的进步的间断性或不连续性与这里所讨论的连续性不但不悖,而且是一致的。这正好可以作为就质疑-2中部分论点进行的补充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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