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虽经200多年的辛劳,哲学家们寻求辩护归纳合理性的努力,比起休谟最初的论证来说, 实 质上并没有前进哪怕一步;因此有“归纳是科学的光荣,哲学的耻辱”之感叹。这并不奇怪 ,因为休谟实际上已提出了关于在人的认识领域中不可能得到辩护归纳合理性之根据的决定 性论证,而这一点一再被人们所忽略。本文跨过单纯的认识领域,沿着赖欣巴哈等人开辟的 实用主义方向,独立提出并系统地论证了一个归纳合理性的辩护框架。
【关键词】当下世界规则性/外推/维持人的有效生存
【正文】
一
“归纳问题是一个永恒的问题。”这至少在如下意义上是真的:谈到归纳就不能不追溯到 人在永恒宇宙中的处境。现代天文学视野所及已达数十亿光年的范围,但在稀落地散布于浩 瀚太空中的灼热或冷暗的物质团上,再没有观察到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存在。我们通过精密的 观测和科学理论知道,我们的生存环境是由无数偶然因素汇集成的一种十分奇妙而脆弱的平 衡,从宇宙的观点来看,它实现的概率低得近乎荒谬。为什么宇宙不让我们的宝贝地球恢复 到在宇宙看来的正常状态,即那种无生命的荒漠?这对它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如果我们竟认 为宇宙不得不如此,那也不过是我们对宇宙的无道理的傲慢罢了。宇宙在活动时无需学习我 们的理论,正相反,我们的理论必须学习宇宙。我们最了不起的业绩影响所及,也仅限于我 们生活于其上的渺小行星及其附近空间非常有限的区域。从这个在宇宙看来极其反常的区域 中概括出来的我们最得意的观点,当在时空两个向度上外推到浩瀚的宇宙时,会有多少实在 的根据?换言之,我们有什么理由能够保证我们所熟悉、所习惯、所依赖的一切事物明天[1] 还在其固有的活动范围之内?
我们人的这种根本生存处境乃是休谟归纳问题实质内容的本体论根据;不过该问题是以认 识论形式提出来的。休谟指出,人类理性的一切对象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观念的关系”, 对它们的正确认识产生具有确定性的解证(演绎)的知识,但这类知识的有效性不依赖经验; 另一类是“实际的事情”,即一切经验对象,关于它们的知识与解证的知识在本性上完全不 同,因为各种事实的反面总是可能的,并不包含着矛盾。关于实际事情的一切推论都建立在 因果关系之上,因果关系则以经验为基础,由经验而来的一切推论(即现在所谓的“归纳推 理”)又依据于“未来一定与过去相契合”这个假定。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自然齐一性假定 的根据何在?显然解证的或演绎的论证不可能对之进行证明,因为自然的进程是可能发生变 化的。而如果我们在这里诉诸于经验的推论,则明显地是在做循环论证,将待决的论题当作 论证的根据了。既然人类的一切推论(知识)要么是解证的,要么是经验的,一个不可避免的 结论便是,在人类认识领域内不可能发现经验推论或归纳推理之合理性的根据。([2],pp.2 6 -37,40-42)
休谟关于归纳推理的这个简明而深刻的否定结论构成了对任何形式归纳推理的有效反驳,( [3],p.73)因为他的否定论据适用于其前提和结论之间没有逻辑蕴涵关系的所有推理,而这 一点正是任何形式的归纳推理的必然特征。([4],p.325)
因此,休谟的这个驳难对人类理智合理性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我们所有的经验知识(科学和 常识)都是由归纳得来的。休谟决定性地证明了,归纳是一个独立的逻辑原理,是从经验和 其它逻辑原理都推不出来的。没有这个原理,便不会有科学。([5],p.212)故而休谟实际上 摧毁了人类经验认识的合理性基础,确切地说,使人看清了本无这种基础。在这种情况下, 若找不到一种对其合理的解答,则疯狂和清醒之间就没有理智上的区别了。([5],p.211)所 以,休谟问题的另一种形式是:在认识中使用归纳有任何合理性吗?我们下面的讨论将表明 ,这是归纳问题唯一可能得到合理解答的形式。
为了迎接休谟的挑战,哲学家们一直不懈地在寻求适当的答案。其中一派希望将对假说概 率 的评价建立在先验的概率论基础之上,以此来克服这个困难。不过这种努力看来注定是徒劳 的,因为先验概率论是数学中纯粹的形式演算,从其中不可能推出关于事实上可能发生事情 的任何结论;概率演算可与经验前提结合起来而发生作用,但那样的话,对于那些经验前提 的辩护问题又将使用概率演算所企图避免的归纳问题带了回来。([6],pp.72-73)
波普尔认为,休谟对归纳有效性的否定是决定性的,([7],p.68)科学理论本质上是猜测性 假 说。科学假说通过证伪而得到确立和发展,伪科学则因无法提出自己被证伪的条件或不能通 过证伪而被淘汰。([7],pp.85,99-101,176-177)所以事实上归纳在经验科学中没有任何 地 位;归纳问题因此而得到解决。([7],pp.83-86)然而,在承认休谟对归纳有效性否定的前 提 下,科学假说通过证伪又有什么价值呢?证伪仅只对当下和过去有效,对未来是无效的。相 对于不确定的未来,从认识上讲任何理论,无论是已通过大量证伪的科学假说,还是没有通 过任何证伪的最离奇的狂想,都处于同一个层次之上,即面对未来,它们的有效性同样是不 确定的。就预测未来而论,如果波普尔认为在过去和当下通过大量证伪的科学假说比没有通 过任何证伪的某巫术[8]更可取,那么他明显地是在诉诸归纳了。
赖欣巴哈同样接受了休谟的观点:归纳的有效性在认识上是不可能证明的。与波普尔类似 ,他认为科学的预言性知识实质上并不是为真的陈述,而是假定。([9],p.186)假定是未能 获致真理时的行动工具,可以证明归纳为正当的理由就在于它是我们所知道的最好的行动工 具。([9],p.190)就预测未来而论,赖欣巴哈的实质意思是,在归纳必然成功的地方,巫术 只可能成功;在归纳不能成功的地方,巫术也不能成功;而只要巫术可以成功,那么归纳也 可以成功。试设想,在未来某世态中归纳失效了,但某巫术却获得了连续的成功;这本身就 是归纳概括的根据。因此归纳比巫术更可取。([10],pp.52-53)
依我之见,赖欣巴哈的这个实用解答在方向上是极其卓越的,但在具体论证上却存在着严 重的缺陷。从逻辑上看,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未来是如此的无序混乱,以至于归纳在其中必 失效,而某个巫术却可仅凭偶然性在其中获得多次的成功。([11],p.77)对此,赖欣巴哈会 说,在这类情况下,归纳可以学习该巫术,从而获得与该巫术同样的成功。([10],p.53)但 是,学习只能学习过去或当下的东西,却不能学习未来的东西。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即使归 纳将该巫术以及其它任何巫术的优点都学到手了,他们二者以及其它任何预测方法都仍处于 同样的层次之上,即我们对它们在未来成功的可能性没有任何把握,无论它们在过去有何 种表现。这就足以表明,就此而论,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作为行动工具的归纳并不比巫术更 可取。
二
有一点是包括赖欣巴哈在内的大多数前辈哲学家都没有注意到的,那就是,单纯从辩护归 纳 的角度寻找归纳的辩护是必定没有指望成功的,因为归纳的合理性深嵌于我们人对自己生活 于其中的基本生存环境所具有的适应关系的普遍形式之中。只有阐明了维持,或者最大限 度地维持这种适应关系的普遍合理性,归纳合理性才能相应地确立起来。因此,归纳合理性 问题乃是世界观问题、认识框架问题,而非世界观或认识框架问题之内的某个局部问题;既 然如此,单从具体问题的角度寻找归纳问题的解自然是死路一条。
卡尔纳普指出,有两种存在问题,一种是某些对象在语言框架内部存在的问题,他称之为 “内部问题”;另一种是这些对象系统当作一个整体的存在或接受一个语言框架的问题,他 称之为“外部问题”。内部问题的答案可以用纯逻辑或经验的方法来找到,随着这个框架是 一个逻辑的还是一个事实的框架而定。外部问题的决定却不是一个认识问题而是一个实用问 题,因为接受一个说话方式并不蕴涵任何关于实在的、因而具有真值的断定。语言框架的接 受或拒绝最终将决定于它们作为工具的效率。([12],pp.83-85,92-93,101)质而言之,归 纳问题类似于卡尔纳普所谓的外部问题,归纳合理性的辩护并不是对未来世态中的某具体经 验事实或其规则性与当下世界中的某具体事实或其规则性之间的关系作直接的论证;而是揭 示接受并且维持一种认识框架或世界框架的合理性,这种框架的合理性一旦获得确立,归纳 合理性便可在两个方面得到相应的确立:一方面,为了维持这种世界框架的合理性,就必须 依靠归纳不断地将该世界框架外推到未来;归纳因维持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框架的合理 性而得到了自身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在其合理性已获确立的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框架内 的具体归纳推理,或者说具体经验科学的理论,就可按照现行的科学程序得到判明,因为这 已是一个经验的世界框架中的内部问题了。
让我们在进一步展开这个论点之前,首先阐明归纳问题由以具有认识意义的三个公设。归 纳的合理性辩护根据之确定虽是一个实用问题,但这并不否定归纳问题本身具有基本的认识 意义;从根本上讲,归纳合理性的辩护乃是所有经验知识由以具有认识意义的条件,不过归 纳问题本身之具有认识意义的条件,须由下列三个公设来限定。
Ⅰ.人性不起根本性的变化;我们人是当下世界规则性的充分适应者,只有在当下世界规则 性起支配作用的世界里,我们才能维持我们的完整有效生存[13],这个事实是人性的一个不 可或缺的部分。
因为只有相对于具有大约像我们这样程度的本能、认识和行为能力的生物,归纳问题才可 具有认识意义。如果我们能洞悉未来,那么我们便不屑于使用归纳作为推理工具了;倘若我 们变成了只求当下满足的卑贱生物,对未来全然没有兴趣,那么我们自然也不会关心归纳了 。
Ⅱ.形式逻辑的基本规律必然有效。
因为只有在逻辑规律的框架中,经验事实才能判然分明地呈现出来;逻辑规律的失效,意 谓着万物混同,一切则无从谈起。
Ⅲ.直接经验是我们认识当下外在世界的唯一相对可靠的来源;换言之,一般而论,凡是我 们正常经验过的东西便可作为讨论的非归纳根据(即只在被观察到的领域有效,不可外推到 未被观察到的领域的根据)。
因为从实质上看,休谟归纳问题所质疑的仅是由经验过的东西推论未经验过的东西这种推 理的合理性,如果怀疑作为认识外在世界相对可靠来源的直接经验本身,则研究归纳就没有 认识意义了。
以上三个意义公设是休谟提出他的著名问题并对之做出解答时,以及一般后人讨论该问题 时所隐含设定的[14]。显而易见,如果否定了以上三个公设的任何一个,那么归纳问题对我 们 就不成其为有认识意义的问题了。我们因此将它们当作归纳问题之成立的最基本条件。下文 的讨论将在这三个意义公设所限定的范围内进行。
从逻辑上看,未来世界可能有无穷多种状态,其中每一种世态都可能是我们当下世界的归 宿;至于这些世态在未来实现的可能性的大小则是我们无法获知的。就对我们的有效生存是 否有利而论,它们可划分为三大类:其一是对我们的有效生存更好的世态;其二是完全维持 我们有效生存,即与当下世界规则性保持齐一的世态(设其为C世态);其三是对我们有效生 存更差的世态。由于更好的世态那类可能性是我们在为归纳提供辩护时不必着重考虑的,为 了进一步讨论的方便,我们将更差世态的那类可能性表现为一幅世界轴,当下世界在未来所 具有更差实际状态的全部逻辑可能性可由下面的世界轴完全刻划出来。
附图
其中C世态是我们当下世界规则性自然运行的结果;换言之,C世态也是当下世界规则性主 宰的世态。我们可以粗略地设想,随着在世界轴上向0世态方向过渡,其间无穷多种更差世 态的规则性与我们当下世界规则性相同的数目递减(这意谓着对我们的有效生存越来越不利) ,直到0世态,在那里其规则性与当下世界的完全不同或者根本没有规则性。
由于在未来到底哪种世态会实现完全要由大自然来决定,而大自然在这个方面并不会征询 我们的意见,所以在预测未来世态时,我们在认识上没有确定的理由偏选其中的任一个,但 从对我们有效生存是否始终有利的观点来看,我们就有了明显的偏选理由。因为我们对未来 世态进行预测的唯一合理的方针是,维持或最大限度地维持我们的有效生存。既然如此,我 们评价一个预测方案之优劣的标准就是看其满足下列三个条件之多少:(1)能使我们维持当 下有效生存;(2)如未来实现的是C世态,能在C世态中必然维持我们的有效生存;(3)使我们 对世界轴的适应幅度最大。
为什么要依据这三个条件来评价一个预测方案?因为我们预测的唯一目的是始终维持或最大 限度地维持我们的有效生存,这就包括了维持当下世界和C世态中的有效生存。此外,对世 界轴的最大的适应幅度体现了最大限度地维持有效生存。
首先让我们简略地考察一下更好的世态方面。更好的世态那类可能性有无穷多种,而到时 至多仅有一种能够实现,我们对哪一种世态会实现事实上完全没有任何把握。作为有理智的 行为者,我们希望依据对未来的最佳预测来合理地安排当下有效资源,以期能使我们的有效 生存完整地维持下去。具体而论,面对未来,相对于更好的世态,我们人投射世界规则性时 在逻辑上有如下几类可能的选择方案:
a1.在当下世界中按当下世界规则性行事,且投射一更好世态。
a2.在当下世界中穷奢极欲,且投射一更好世态。
a3.在当下世界中过分节俭,且投射一更好世态。
让我们设符号“‖C”代表“在当下世界中按当下世界规则性行事,且将当下世界规则性外 推到未来”这个我们人一直默认使用的归纳方案。不难看出,上述方案a1与方案‖C相比, 并无实质优势,主要因为,倘若未来实现的果真是更好的世态,那么一般而言我们在当 下世界中选择‖C这一点实质上并不妨碍到时我们享受这个更好的世态,故该方案可归结为 ‖C。
与方案‖C相比,选择方案a2有下列劣势,1.如果未来实现的世态是C,则在C世态中我们所 面临的只是受损的有效生存,因为在当下世界中由于穷奢极欲已过分消耗了一部分有效资源 ,故在C世态实现时人维持有效生存所需的有效资源就比在当下世界中按当下世界规则性行 事要少。2.若实现的是更差的世态那类可能性,则我们人对世界轴的适应幅度将更小。因为 我们人必需依据所掌握的有效资源来适应更差的那类世态,一般而言我们掌握的有效资源越 多,我们所适应的更差世态的数目就越多,也就是说,对世界轴的适应幅度就越大。当我们 按当下世界规则性行事时,在保持当下有效生存的条件下,所掌握的有效资源最大,从而对 世界轴具有最大的适应幅度。此外,若未来更好的世态实现了,投射C世态也并不妨碍我们 到时享受它。所以,a2方案只是在当下有效生存质量上胜过‖C方案,在关于未来的两 项指标上都劣于‖C,故a2是以牺牲未来而享受当下,应予以排斥,因为我们合理预测的唯 一目的是维持或最大限度地维持有效生存,而不仅仅是维持或提高当下或未来的一种有效生 存。方案a3与‖C相比,亦有明显的劣势;因为它会使人的有效生存在当下世界中事实上受 损,而不仅是在未来有可能受损;以此为条件来投射更好世态是完全不必要的,因为后者的 实现 与前者并无任何可把握的认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