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实在论的勃兴及其与反实在论的激烈交锋,是当代科学哲学中的令人瞩目的现象。在这个领域,异军突起,新论迭出,呈现出“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之势。芬兰赫尔辛基大学哲学系的科学哲学家赖莫•图奥梅拉即是芳林中的一片新叶和流水中的一朵波浪。他在其代表作《科学、行为和实在》 这都富有探索性和启发性的专著中,对唯心论、经验论、建构论等反实在论哲学以及给予神话以有说服力的批判,捍卫了科学自己的哲学即科学实在论,并提出了他的独树一帜的因果内在实在论。本文拟依据他的代表作,对他的科学哲学思想作一扼要的评介。
一、对有关反实在论哲学和给予神话的批判
作为一位科学实在论者,图奥梅拉把批判的矛头自然指向实在论的对立面。他不满意那种后康德的超验哲学唯心论。康德之后的唯心论哲学家把康德的超验自我(transcendental self)视为自我的先验决定的基础和根据,以致没有这种统一的实体,就不可能有认知和思维。这种唯心论的代表人物有皮尔士、胡塞尔、早期维特根斯坦、罗素、卡尔纳普以及几位著名的解释学家。图奥梅拉指出,这种唯心论是以永远不变的超验原则和存在所谓的人的认识“本性”的观点结合在一起的,明显地打上了给予神话(the myth of the given)的烙印,因而是站不住脚的。他进而强调,哲学不能为科学提供超验哲学家所设想的那样的强有力的知识基础,因而也不能在这一强有力的意义上作为专门科学之母起作用。
在图奥梅拉看来,经验论在其经典的形式(洛克、休谟)中包含着这样的思想:关于事实的真实内容的知识是直接以人的感觉为基础的,感官的限度同时也是事实世界的限度。应用到科学哲学,经验论学说典型地产生了工具论的科学观,即科学理论只是生产观察的(经验的)知识的工具。图奥梅拉一针见血地指出,经验论及其变种工具论也包含着超验的假定即给予神话。经验论(在其经典形式中)预先假定,世界是通过非概念的、自我证实的状态因果地给予我们的。经验论也同样把概念看作是给予的。按照经验论的概念形成学说,所谓的经验论的概念、普遍概念是由感知世界的客体和性质因果地引起的特定感觉中抽象出来的。这些给予神话的变种归根结底与不可接受的超验原则有关。
图奥梅拉也反对建构论(constructivism)。所谓建构论,即坚持认为可投射性判断和确认度判断深深依赖于构成现存理论的传统即范式理论。它对科学实在论的反驳集中体现在下述两个观点上:科学方法论与科学理论密切相关,相继的理论与范式在逻辑上不可通约。图奥梅拉对建构论的主要批评是,它缺乏自然性,结果不能说明理论术语的超理论指称和科学的成功。
由于给予神话是上述几种反实在论哲学的立足基础,图奥梅拉自然地把批判的矛头集中对准了它。
给予神话的本体论变种是以下述超验思想为基础的:由于先验的理由,世界具有稳定的范畴结构,即世界最终是由某些种类的实体、这些实体的不同性质、这些实体的关系组成的。用公式可简单表示为(MGo):存在着本体论上给定的,范畴上现成的(ready-made)实在世界。
给予神话的认识论变种超验地假定,世界的范畴结构在某种程度上如印章在软化的封蜡打上图形一样,“原初地”强加于人的精神。这在某种意义上承诺,世界能够因果地产生知识,而没有认识主体的任何概念贡献。这种认识状态能够称之为自我证实或自我鉴定。按照这种神话,人们能够借助于自我证实,而不需要关于世界是何种类型的任何概念,就能认为世界是某种类型的存在。用公式表示即是(MGe):人们能够与世界进行非概念的但却是认知的、认识论的交流。
给予神话也有语言学的变种。至少在其经验论的形式中,它包含这样的思想:所有事实的术语的(浯义的)意义性,建立在语言使用者和超语言的世界之间某种类型的因果相互作用的基础上。这种相互作用的基本特征是,在语言和世界之间存在着必然的(或逻辑的、或直接证明的)关联,这一关联涉及到指称、意义和/或真理。尤其是,在传统的经验论看来,观察术语可以说在它们的“袖套”上就携带着其意义。这种观点称之为概念经验论(concept empiricism)。在它看来,经验概念是从它们的经验例子中通过抽象而创造的,这至少在观察语言和世界之间产生了不可替代的概念的(或逻辑的)关联。于是,所谓的语义概念(所包含的真理)被解释为语言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被认为是必然的,从而是有特权的。有特权的语言不能被替代,或者不能翻译为在语义学上和本体论上不同的语言,而又不改变该语言的客观内容或不使述说难以理解。该神话可以用公式表示为(MGl):存在着一种不可替代的、先验有特权的语言(或概念框架)。
图奥梅拉据理对(MGo)加以反驳。他说,世界的最佳描述建立在最佳说明理论(best explaining theory)的基础上,最佳说明理论讲的是世界中实际存在什么,这个世界的组分是如何实际相互联系的。而说明与理解相关联,理解本身又与概念图式(conceptual scheme)不可分离。因此,世界的范畴结构以及对世界的看法在某种意义上取决于所使用的描述系统,这种描述系统不能被看作是某种绝对的“自然的概念图式”。
针对(MGe),图奥梅拉指出,认识的内容不能借助于非认识的内容来分析,也不能还原为后者,正如不能把“应诙”还原为“是”一样。人并非因为他观察了一个事物才达到这样一个事物的概念,相反地,他是因为有了这个概念才能够观察这样一个事物。更精确地讲,对于任何项目X和任何特征F,当且仅当人们具有F的概念(概念要广义理解,如前语言概念),他才能注意到X是F。这就是观察渗透理论的命题。正是由于一切认识都基于认识者已经具有的概念和其他知识,因而人不能与世界处于非概念的然而却是认知认识论的相互作用之中。
正如普特南所说的,(MGl)是以意义的巫术理论为例示的。这样的理论假定,词的指称物和其他表达式在某种程度上固有地(逻辑地)属于它们。它们能够通过间接的、负荷意义的、但却是非语言的心理事件显示,或者能够与关于非语言的意象行为的假定联系在一起,这样的行为与非语言的宇宙处于直接的关系之中。图奥梅拉认为这种语言观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他指出,与此理论对立的是意义使用理论,即语言的社会使用对意义和指称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语言使用理论也往往强调语言的约定性质和偶然性质,从而它能够通过假定语义学的语言-世界关系是偶然的,以普遍的、自然的方式否定给予神话的语言学变种(MGl)。
二、科学实在论:科学自己的哲学
图奥梅拉通过批判反实在论观点和阐释科学实在论思想,力图表明科学实在论是科学自己的哲学,是比任何其他哲学观点都更为认真地对待科学、更为恰当地贴近科学的哲学学说。
在图奥梅拉看来,科学实在论一般而言是这样一种学说:它宣称科学方法是什么存在和什么不存在的标准。或者,由于科学方法被实在论者典型地假定最终产生真的理论,因此科学的目的典型地在于或至少应该在于找出世界像什么,即找出关于世界(它的可观察的和不可观察的部分和方面)的为真的理论;而且,实在论者典型地相信,这样的理论原则上是能够找到的(也许不需要宣称能够得到并非唯一的关于世界的真的描述)。真理在这里包含——至少部分地包含——指明世界像什么,这典型地假定某种类型的真理符合观(correspondence idea of truth)。图奥梅拉的观点与著名的反实在论者范弗拉森关于科学实在论的下述定义大体上是一致的:“科学以其理论给我们一种字面上为真的关于世界像什么样子的描述,接受一个科学理论包含着它为真的信念。”
关于科学实在论的—般哲学特征,图奥梅拉指出,科学实在论是认真看待科学的,它的最基本的论证前提在于:科学方法是达到世界知识的最好方法。另一个有争议的前提是宣称,当考虑并应用科学方法时,便自由地假定了不可观察的说明实体,以便产生真的或似真的世界描述。换言之,实在论认为科学方法预设了实在论。因此,科学实在论的基本主张就是,科学方法(在其最丰富的意义上)至少原则上能够导致最佳说明的世界理论(其他东西均不能)。由于理想的、最佳说明的理论被经验实在论者设想等同于真的理论,因此科学方法能够导致真的理论(其他东西均不能)。另外尚需注意,科学实在论容许超越于感觉经验的事物和性质的存在,科学理论典型地包含着表达这些在日常的不可观察意义上的事物和性质的术语,借助于这些术语,科学理论可以设法有意义地谈论(尽管也许是以理想化的方式)它们关切的题目。真实存在的东西原则上可以通过科学称心如意地发现,即最佳说明,真的或似真的理论以及规则的描述都以它们为基础,以科学方法的使用为基础。科学尺度(sciential mensura)或科学方法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什么存在和什么不存在的最后仲裁者(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主义)。在这里,图奥梅拉像实在论者波义德(R. N. Boyd)一样,抓住了科学实在论的两个核心命题——指称和似真。波义德就曾这样简明地定义科学实在论:“成熟科学中的术语典型地有所指称,成热科学中所接受的理论典型地近似为真。” 史密斯把这样两个问题分别称为指称问题(problem of reference)和述谓问题(problem of predication) ,而实在论者坚持的真理符合观则是指称问题和述谓问题的不可分割的形式,甚或是它们的必然的结果。
图奥梅拉认为,建立在基础经验论(foundational empiricism)之上的形而上学实在论 (metaphysical realism)和工具论是内在科学实在论或认识论科学实在论(internal or epistemic scientific realism)的首要对手。
形而上学实在论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假定世界、语言和我们的知识在于超验地给予的感觉。讲详细一点就是,形面上学实在论认为:①世界是“预成的”,它是由固定的一组对象组成,且独立于人的精神。②存在着一个且仅有一个为真的、完美的世界描述。③真理是彻底的、非认识的概念,即语言表达和世界符合。(也可以把这称为外在论的透视。)
而内在实在论(或内在论的透视)否认上述的三个主张。这种观点的特征是坚持认为:①“世界由什么组成”的问题仅仅在理论或描述中才有意义。因此,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是通过人的概念图式“人造的”或“加工的”。典型的内在实在论变种也坚持:②世界能够用一些真的和完善的、但在某种程度上是竞争的方式来描述。③真理是认识的(或依赖于理论的)概念。
图奥梅拉指出,语言项目的意义并非恰恰在严格的意义上取决于语言,而且也取决于它们的概念图式,取决于概念图式所预设的背景知识。简而言之,意义不可避免地与某种认识论相关。而且,真理的概念也在下述意义上是认识论的:谈论真理预设了某种认识论的观点。他还相对于给予神话分析了形而上学实在论的谬误。首先,形而上学实在论的基本假定即存在一个预成的世界显然等价于(MGo),也就是形而上学实在论接受了给予神话的本体论变种。形而上学实在论能够具有较强或较弱的形式:最弱的形式仅接受(MGo),较强的形式也接受给予神话的认识论变种(MGe)或语言学变种(MGl),而最强的形式三个都接受。
在把内在实在论或更一般的实在论与工具论的比较中,图奥梅拉说明实在论确实优于工具论。按照工具论的观点,科学理论仅仅是经验陈述(或观察陈述)系统化的工具或做出经验预言的工具。标准的工具论也宣称,科学理论的理论术语或者根本未(和不能)成功地指称,或者大多数未指称经验实体。这里“经验的”广义地讲意指可观察的。标准的(经验的)工具论认为可观察与不可观察的两分法是本体论的两分法,并宣称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不可观察的实体。然而,工具论的比较精致的变种则接受至少存在着某些不可观察的实体。这种学说的一个例子是由范弗拉森的建构经验论(constructive empiricism)提供的,据此“科学的目的是给我们以经验上合适的理论,接受一个理论包含仅相信它在经验上是合适的。”
实在论胜过工具论的理由在于以下三个方面。第一,科学家假定的像电子、黑洞、病毒、基因等不可观察的实体,是科学研究的一个无情的历史-社会学的事实,而且使用这样的实体的概念能够建立成功的说明理论。即使这些理论也许不是最佳说明的理论,也许己被或将被更好的理论代替,非实在论者(工具论者或建构论者)在解释科学取得显著成功这一“可观察的”事实时也不知所措。因为他必须远离最自然的即实在论的科学解释,并宣称科学家在假设不可观察实体时是自欺欺人。非实在论在这一点上不能成功,因为科学事实上确证了哲学实在论进化的、自然主义的世界观。第二,实在论者典型地是自然主义者,并强调人以许多方式限制和约束自然的存在。正如文献已充分证明的,人的感觉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是有缺陷的和不可靠的,即使它们在正常情况下作为信息收集器能很好发挥作用。因此,在本体论和认识论的问题上依赖感觉似乎是相当无保证的。感觉不能成为在世界上存在什么的标准,可是这却是经验论者的一个基本假定。第三,在实在论看来,日常的明显图像(与科学图像相对而言)对世界成功说明的理论化是不合适的。在这里,我们可以认为明显图像(manifest image)的框架是某种带有本体论承诺的东西,或认为它是与某些基本的方法论假定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因此,明显图像具有不稳定性和说明不完善性。明显图像的概念框架或“日常”思维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完善的,即明显图像的概念资质不能断定或确认稳定的普遍主张即普遍概括(nomic generalizations)。
图奥梅拉也从给予神话的角度分析了经验论的工具论的谬误。经验论的(MGo)意指,世界在理想条件下是我们的感觉记录。基础经验论在(MGe)上典型地假定,存在着与经验世界“明显地”联系在一起的意识状态,以致原则上不可更改地给出了世界的某种知识。在语义或语言层次上,给予神话(MGl)意谓,语言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是必然的、直接的,即存在着固定的和不可改变的语义的语言-世界关系。
图奥梅拉看到,赞同实在论的一个论据是所谓的“奇迹论据”(miracle argument)。因此,明显图像的稳定性和完备性预设了一种奇迹或“宇宙巧合”。假如没有电子,某些现象在检流计或云雾室中发生就是一个奇迹。依赖明显图像的工具论总是不能因果地说明现象之间的相互关联。于是,我们能够宣称,理论的理论术语事实上进行指涉:它们在其他事物中可以指涉这样的共同原因。对于最佳说明的这种推断(用不可观察术语)在某些重要场合对科学实在论的某些流派是主要的,当然经验论者不会接受这一点。
图奥梅拉利用广义的“真的”(true)一词,系统化了支持实在论的简单的、逻辑上可靠的演绎论据:
(p1)若(经验)工具论不为真,则科学实在论为真。
(p2)若借助明显图像概念化的世界(原则上)在先验的基础上是稳定的,则给予神话为真。
(p3)若借助明显图像概念化的世界在先验的基础上不稳定,则工具论为假。
(p4)给予神话为假。
(C)因此科学实在论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