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休谟为代表的传统哲学家和近代科学家一向坚持,事实和价值分属两个不同的领域,二者泾渭分明,没有可以逾越的逻辑桥梁。科学是客观事实的中性知识,价值是主观人为的规范判断。科学与价值不搭界,是价值中性(value neutrality)的或价值无涉的(value-free)。但是,现代科学革命中的理论化趋势,基于现代科学的技术的被误用和被恶用,二战后科学和技术日益明显的政治化、军事化、商业化倾向,使得科学价值中性的神话不攻自破。
其实,彭加勒早在《科学的价值》一书(1905)、迪昂在“物理学理论的价值”一文(1908)中,就讨论了科学的认知价值和精神价值。彭加勒和皮尔逊详细论证了科学是真善美三位一体的统一体,尤其是皮尔逊在其科学哲学名著《科学的规范》(1892)中,深入分析了科学精神(spirit of science,scientific spirit)或科学的心智框架即科学心态(scientific frame of mind)对于培养健全的公民的意义[ ]。此外,如上所述,爱因斯坦还把价值标准运用到科学发明和科学理论评价之中。
经过科学家的深刻反思和科学哲学家的精湛研究,人们对科学与价值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我在1980年代中期和1990年代伊始立足于这些认识作了进一步的思考,撰写了多篇文章,集中探讨了科学价值问题[ ]。原来,科学价值问题包括三个方面:科学与社会价值观念的互动,科学的(物质和精神)价值(value of science),科学中的价值(value in science)。前两方面显而易见,无庸赘言。后一方面比较隐蔽,也是科学价值中性论的所指——科学认识的过程和结果与价值无涉。实际上,在科学中也有价值涉入,只不过不像在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中那样明显、那样集中、那样众多罢了。科学知识体系中的价值体现在科学基础、科学陈述、科学诠释中;科学研究活动中的价值体现在科学家的探索的动机、活动的目的、方法的认定、事实的选择、体系的建构、理论的评价诸方面;科学社会建制中的价值是科学共同体围绕科学的规范秸构展开的,包栝维护科学的自主性,保证学术研究的自由,对研究后果的意识,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均衡,科学资源的分配与调整,科学发现的传播,控制科学的误传,科学成果的承认和科学荣誉的分配,对科学分层的因势利导,等等。我当时得出这样的结论:
科学并不是价值中性的,而是包含着价值判断和价值因素。但是,这种价值关联并没有动摇科学的客观性的基石,它仅仅是科学的一个从属的组成要素而已。而且,科学的这种价值相关性并不是科学的缺点,毋宁说它是科学的深远意义之所在,因为它作为一条有机的纽带,把科学与整个人类文化联系起来了。
5. 科学自律,平权对外
现代科学革命及其引发的技术变革,特别是原子武器的出现,促使科学家深沉反省科学,反省自身。这种反省在科学共同体基本达成两项共识:科学在内部必须具有自律(renunciation)意识,科学对外界应该保持平权(equal rights)姿态。
科学作为一种既成的知识体系和正常的研究活动,本身似无所谓善恶之别,尤其是它仅停留在纸面或实验室之时。当科学知识转化为技术应用时,便有被被误用或恶用的可能。在19世纪末,马赫就预见到,科学运用不周或不当,也会带来诸如环境污染、资源枯竭之类的负面影响。他相信人们会“获得时代的智慧”,以日益完善的“社会文化技术”(social-cultural technology)和更加发达的科学予以救治。[ ]皮尔逊甚至在1880年就发出了声讨专家政治或技治主义(technocracy)的檄文:
宗教一度在世界横行霸道。科学扼杀了宗教;科学没有建立起思想的共和国,它在它的领域实行更糟糕的暴政即科学专家的寡头政治,他们期望人们基于权威普遍接受他们选定宣布为真理的无论什么东西![ ]
在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之后,科学家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原子科学家率先行动起来,掀起了以 “科学为和平” 为主旨的声势浩大的帕格沃什运动。他们认清了科学的理想和现实,增强了科学良心和社会责任感。此后,科学自律意识在科学共同体中逐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各种科学家团体自发地或自愿地制定了一系列自律措施和章程,取得了预想的效果。然而,这样的自律并不意味着人为地给科学设置禁区,因为如此行事,必然剥夺人的最高的价值——自由,同时在实践中也无法操作(禁区由谁设置?如何设置?),而且设置的结果往往会事与愿违,从而阻碍科学和人类文明的健康发展。
现代科学的代言人爱因斯坦无疑是科学自律的典范。爱因斯坦认为,没有良心的科学是灵魂的毁灭,没有社会责任感的科学家是道德的沦丧和人类的悲哀。科学家在从事科学研究时应该自觉而勇敢地担负起神圣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制止科学的异化和技术的滥用,使科学技术赐福于人类。他强烈谴责那些不负责任的和玩世不恭的专家,因为这些人对科学和技术的了解,并不比母牛对它尽情咀嚼的那些植物的植物学了解得更多一些。他呼吁科学家要有良心和责任感,坚决拒绝一切不义要求,必要时甚至采用最后的武器:不合作和罢工。他在加州理工学院向学生发表演说时,谆谆告诫这些未来的科学家和工程师:
如果你们想使你们一生的工作对人类有益,那么你们只了解应用科学本身还是不够的。关心人本身必须始终成为一切技术努力的主要目标,要关心如何组织人的劳动和商品分配,从而以这样的方式保证我们科学思维的结果可以造福于人类,而不致成为诅咒的祸害。当你们沉思你们的图表和方程式时,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
对科学异化的后果的意识和防范只是科学自律的一个方面,科学自律的另一个方面是对科学的限度的洞悉。就科学内部而言,迪昂和爱因斯坦等人已清醒地认识到,在科学中不可或缺的科学信念、科学方法、科学预设是无法在科学内得到充分辩护的,必须求助于哲学、形而上学乃至信仰。再者,诚如皮尔逊所言,科学知识一词只能应用于可感知的、能够成为心智内容一部分的东西,把它应用于不可思议之事物则无意义;科学在有限的时间内将永远达不到完备的知识,第一因标志着科学的暂时的或持久的界限;科学是对无知的征服,但是在达到有知的过程中,它却遇见了新的无知的疆域。[ ]就科学外部而言,科学虽然对处理社会和人生问题有所裨益,但它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或万能的。以理性或理智为鲜明标识的科学像理智本身一样,并不能解决目的、价值之类的问题。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我们一定要注意,切不可把理智奉为我们的上帝;它固然有强有力的身躯,但却没有人性。它不能领导,而只能服务;而且它挑选它的领导人是马马虎虎的。这种特征反映在它的祭司即知识分子的品质中。理智对于方法和工具具有敏锐的眼光,但对于目的和价值却是盲目的。”[ ]
这样的科学自律显然有助于科学确立和坚定对其他学科的平权姿态。要知道,人的认知能力有三种——理性、心灵和情感,人的认知对象有三个——自然、社会和人生,科学认知的范围和优势像其他学科一样,也是有限的和局部的,科学作为一种文化仅是整个人类文化的一部分。科学人(man of science)要警惕科学沙文主义和科学霸权主义,清醒认识技治主义或专家政治(它无疑优于官僚政治,但却逊于通才政治)的弊端。因为在20世纪,科学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中轴,科学文化变成一种强势文化,一不小心就可能滋长那样的不正常情绪和非平权的心态。科学人既要进一步加强科学自身固有的自我批判和自我矫正机制,深入发掘科学内在的的精神潜能、文化意蕴和人文价值 ——正如哲人科学家所做的那样,也要以平权的态度善待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积极吸纳它们的思想菁华和时代精神气质,同时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和话语权,积极呼吁公众和决策者认识和重视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对于社会健康发展和人的完善的意义和重要性,并促成社会加大对它们的支持力度。与此同时,人文人(man of the humanities)也要戒除井蛙主义(well-frogism)的愚昧无知(从索卡尔诈文事件不难看出)和夜郎主义(yelangism)的妄自尊大,克服某些极端立场、狭隘观点、偏执态度和嫉妒心理,放弃对科学的迪士尼式的乃至妖魔化的涂鸦,多一点建设性的内在科学批判,少一点破坏性的外在科学批判,自觉节制一下封建贵族式的或流氓无产者化的新浪漫主义批判(the neo-romantic critique of science)。特别是那些乐于享用或不知不觉享用科学所导致的技术文明成果、而又无情诅咒科学的人文人,更应该加以深刻反省。科学共同体和人文共同体只有这样相互尊重、相互了解、相互学习,才能在和谐的气氛中和正确的轨道上使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珠联璧合,科学精神共人文精神相得益彰,从而走向新的综合——科学的人文主义(渗透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的新人文主义)和人文的科学主义(充满人文思想和人文情怀的新科学主义)。
不过,作为一个理想主义的新科学主义者,我在这里主要关注和强调的是科学自律和科学平权,因为这是科学造福于人类、促进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发展的必由之路和须臾不可或缺的法宝。爱因斯坦的下述隽语箴言代表了现代科学的自我意识和科学家的深思熟虑,值得科学共同体的每一个成员时刻铭记:
改善世界的根本并不在于科学知识,而在于人类的传统和理想。因此我认为,在发展合乎道德的生活方面,孔子、佛陀、耶稣和甘地这样的人对人类作出的巨大贡献是科学无法做到的。你也许明明知道抽烟有害于你的健康,但却仍是一个隐君子。这同样适用于一切毒害着生活的邪恶冲动。我无须强调我对任何追求真理和知识的努力都包含着敬意和赞赏之情,但我并不认为,道德和审美价值的缺乏可以用纯智力的努力加以补偿。[ ]
最后,尚须说明的是,后现代主义——包括激进的历史主义、科学无政府主义、文化相对主义、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解释学(诠释学)、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激进生态主义、科学知识社会学强纲领以及某些冠以科学论(science studies)的科学的社会研究和科学的文化研究流派——把上述有关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启示推向极端,力图在科学中驱逐实在、抹杀客观、告别理性、消解真理、建构事实,以及用修辞雄辩、谈判协商、多数赞同之类的手段解决科学争论,从而最终走向消弭科学——把科学理论混同于叙事(narratives)、巫术、神话,把科学思想等同于寓言、比喻、幻觉,把科学本身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的进路。后现代主义的这一切作法即使不是狂言梦呓,起码也是言过其实,实在不足为训,尽管后现代主义也包含某些警世之言乃至时代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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