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论述了19和20世纪之交的科学革命对于认识论和方法论的五点启示:实在弱化,主体凸现;理性主导,经验趋淡;理论暂定,真理相对;科学价值,难以分开;科学自律,平权对外。论文最后强调,科学人必须警惕沙文主义和霸权主义,人文人必须戒除井蛙主义和夜郎主义。只有如此,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才有可能走向新的综合——科学的人文主义(新人文主义)和人文的科学主义(新科学主义)。
关键词:科学革命 认识论 方法论 批判学派 爱因斯坦
Abstract:This paper presents and discusses five epistemological and methodological enlightenments from scientific revolution at the turn of 19th and 20th century. They are reality going from strength to weakness, subject rising high; reason leading, experience thinning; theory being provisional, truth being relative; science-value being difficult to separate; science renunciation, all disciplines having equal rights. It lastly emphasizes that scientists ought to be on guard against chauvinism & hegemonism and mans of letters must give up well-frogism & yelangism. Only in this way can culture of science and culture of the humanities move towards new syntheses, that is, scientific humanism (new humanism )and human scientism (new scientism).
Key Words: scientific revolution, transform of epistemology and methodology , critical school of thoughts, Albert Einstein
中文所谓的“现代科学革命”,我们一般是指19和20世纪之交的科学革命——更确切地讲是“物理学革命”[ ]。其具体时段是,从1895年伦琴X射线的发现到狄拉克和约尔丹1926年对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的综合;也可以上溯到马赫1883年在《力学史评》中对经典力学的批判[ ],下移至狄拉克1928年相对论性电子运动方程的建立或1930年集大成著作《量子力学原理》的出版。这次科学革命虽然延续了数十年,但是比起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发动的第一次科学革命即中文所谓的“近代科学革命”(1543年《天球运行论》的出版到1687年《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出版)来,历时毕竟要短得多。
现代科学革命的理论成果是爱因斯坦发明的相对论和以普朗克、爱因斯坦、玻尔、薛定谔、海森伯、狄拉克等为代表的量子物理学家创造的量子力学。这些理论成果辐射或扩散到其他学科,使天文学、化学、生物学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并且形成了一系列交叉科学和边缘科学。在此基础上,各种各样的高新技术似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如半导体技术、微电子技术、计算机技术、核能技术、激光技术、航天技术、基因技术、纳米技术等等,从而出现了所谓的现代技术革命。20世纪后半叶,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基本上是在物理学革命的概念框架内进行的,即使在21伊始也难以看到新一轮科学革命的迹象——新一轮的科学革命需要新的思想进路、新的概念框架和新的科学方法。
现代科学革命及其引发的技术革命不仅改变了整个社会的物质面貌,而且也改变了人的精神面貌,实现了世界观和思维方式的转换[ ]。在这里,我只想探讨一下,现代科学革命由于诞生了崭新的科学理论,特别是它摧毁了近代科学——我约定以该中文术语指称从16和17世纪科学革命到19世纪末的经典科学(特指经典力学和经典物理学)——的基础、限定了它的适用范围这一事实本身,对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诸多启示。
1. 实在弱化,主体凸现
实在概念源远流长。在古希腊自然哲学家那里,观念论的实在论者毕达戈拉斯就以数为实在,物质论的实在论者则以某种物质实体为实在——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无限体,阿那克西米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恩培多克勒的四根,以及最具近代意义的留基伯和赫拉克利特的原子。近代科学继承了这一物质论的实在论的传统,它把质点、刚体、流体、分子、原子等视为实在,并将它们或它们所显示出来的现象作为研究的客体或对象。即使颇具革命性的电磁场这一实在概念,也被强行纳入经典理论的框架,用具有物质性的以太的某种力学作用来说明。
现代学科革命摧毁或改造了经典理论的概念框架,限定了它的辖域,同时也使物理学实在得以弱化。这主要表现在下述三个方面:
其一,实在的非实体化倾向。例如,奥斯特瓦尔德指出,能量是具体事物的最本质的成分,它比物质更根本,正是在能量中体现出未来的实在。能量在两种意义上是实在的:首先在做功这一点上是实在的,其次在可能解释事实和现象的内容这一点上是实在的。[ ]海森伯这位“新能量论者”与奥斯特瓦尔德“心有灵犀一点通”,认为能量实际上是构成所有基本粒子、所有原子,从而也是万物的基元,能量可以称为世界上一切变化的原因[ ]。马赫则提出关系式的要素说。彭加勒更明确地另辟蹊径:真实对象的之间的真关系是我们能够得到的唯一实在;唯一的客观实在在于事物之间的关系;科学能够达到的只是事物的关系,而不是事物本身,在这些关系之外,不存在可知的实在。迪昂的观点也异曲同工:物理学理论把趋向表达事物真关系的自然分类或自然秩序作为自己的目的,而自然分类或自然秩序则是物理世界或(宇宙论的)物质世界的本体论秩序的反映[ ]。由于彭加勒坚信实在即关系的实在观,由于迪昂秉持秩序实在论,他们二人顺理成章地成为科学哲学中的关系实在论的名副其实的先驱。[ ]其后,怀特海也用能量代替西方形而上学中的物质,他过程哲学还别树一帜:“自然是一个演化过程的结构。实在就是这个过程。……换句话说就是自然界中的事件。”[ ]这些大家的言论与现代科学的发展似乎不谋而合。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量子场被看作是基本的物理实体,粒子只不过是场的局部凝聚,是时聚时散的能量集合,因此粒子失去其独有的特性而消融在作为其基础的场中。也就是说,亚原子并不是由任何实质的物料组成的,它们是能量的构像。可是,能量与活动、与过程相关联,这意味着亚原子粒子的性质在本质上是动态的。当我们观察它们时,我们既看不到任何物质,也看不到任何基本结构,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些不断相互交换着的动态图像——能量持续不断的舞蹈。[ ]亚原子粒子并不意味独立的实体,而只能理解为观察与测量的各种过程之间的相互联系,或相互关系。即是说,亚原子粒子不是“物体”,而是“物体”间的相互关系。此外,质量不再与物质材料相联系,因此粒子不再被看作是由基本的“材料”,而是由能量所组成。[ ]
上述命题看来似乎符合现代物理学理论及其未来的发展趋势。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是以事件为物理实在的;他的质能关系式E=mc2表明,质量和能量是可以相互等价地转换的,起码物质并不比能量更根本;质能关系式以及相对论中的其他诸多变换式揭示出,与实在对应的各个物理量是变化的,不变的只是它们之间的关系。现代真空理论告诉我们,真空是量子场的基态即能量最低的状态,量子场的涨落就形成粒子,因此粒子和真空统一于能量,而不是统一于实物或传统意义上的物质。当前正在时兴的弦理论或超弦理论假定,自然界的基元不是由各种基本粒子或夸克,它们实际上都是极其微小的闭弦(弦的闭合圈)的不同激发态,闭弦的不同振动或运动就给出不同的基本粒子。在比弦理论所要求的大得多的尺度上,夸克才可能显示出结构。要知道,薛定谔早在1950年就讲过:
当涉及到构成物质的终极粒子时,再考虑它们是由某些质料构成的,似乎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可谓是纯形状,除了形状外什么也不是。在连续观察中,一次又一次呈现的是这种形状,而不是由质料构成的一个点。[ ]
由此不难看出,20世纪的科学的本体论似乎已经发生了从实体主义(entitatism)向关系主义(relationism)的转变,这种转变的趋势在21世纪好像还要继续下去。从方法论上讲,以关系实在代替实体实在也具有某种优越性:作为研究对象的不同实体及其现象尽管大相径庭,但是它们有时却是同构的,亦即具有相同的关系,完全可以用同一数学方程来描述。
其二,实在是研究纲领。爱因斯坦虽然不否认常识意义上的或朴素实在论的本体实在,但是他更多地强调和关注的是理论实在。所谓理论实在,是在物理学理论中使用的基本概念或物理量所指称的东西,它是人的精神的自由创造,是以文字或数学符号的形式在理论中出现的。这些符号并不是人们误以为的既定的实在,它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只不过是建构实在论的物理学理论的研究纲领而已。[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说过一段隽永的话语,值得人们仔细回味:
“物理世界的实在的。”这被设定是基本的假设。在这里,“假设”意味着什么?就我而言,假设是一种陈述,它的真暂且必须被假定,但是它的意义必须提升到超出所有的摸棱两可。然而,在我看来,上面的说法本身好像是没有意义的,仿佛人们说:“物理世界是公鸡呜呜叫。”对我来说情况似乎是,“实在的东西”本质上是空洞的、无意义的范畴(鸽子窝)。它的范畴的重要性仅仅在于下述事实:我能用它来做某些事情,而不能用它来做某些其他事情。……我承认,自然科学涉及“实在的东西”,但是我还不是一个实在论者。[ ]
其三,物质实体的性质的“退却”。继伽利略、笛卡儿、波义耳之后,洛克严格区分并详尽地论述了客体的第一性的质和第二性的质。在他看来,第一性的质是广延、质量、形相、运动等,第二性的质是在我们心中产生颜色、声音、味道、气味等的能力;前者是外物固有的,是客观的,后者则是我们的感觉,是主观的。相对论使洛克的第一性的质退回第二性的质,因为物体的长度和质量并不是绝对的和纯客观的,它依赖于观察者的运动状态或所选取的坐标系,而且物体的视像也发生了变化(有表观转动,颜色和亮度也不同)。在量子力学中,被观察的微观客体究竟显现为粒子还是波,甚至与观察者的实验设置或主观意图密切相关。
在近代科学中,作为主体的观察者仅仅是观众;而在现代科学中,观察者既是观众,又是演员——主体的凸现由此可见一斑,这是现代科学理论本身对我们的启示。现代科学革命摧枯拉朽的事实也启示我们,作为人对世界的某种认识的科学理论,例如牛顿理论,并非“自然之镜”,它交织着“信念之网”,浸透了主体的主观成分。奥斯特瓦尔德的双筛比喻和爱丁顿的鱼网比喻[ ],形象地说明了他们各自的“主观-客观合璧论”和“主观选择论”。这种主体的凸现既有生理的、遗传积淀的、先天的因素,又有心理的、社会文化的、后天的因素。
2. 理性主导,经验趋淡
我曾经论证过,整个科学的历史是在理性论和经验论的张力关系中展开的[ ]。近代科学尽管穿插着牛顿的综合、解析力学学派的数学化、麦克斯韦的理论化,但基本上仍然是以经验论及其方法论归纳法为主导的,连牛顿也陷入“我不作假设”的错觉。
然而,现代科学明显地呈露出理性主导、经验趋淡的大趋势。爱因斯坦审时度势,适应科学发展的潮流,毅然抛弃了根据已知经验事实用构造性的努力发现定律的绝望尝试,转而大胆采用假设,创造出狭义相对论这样的原理理论。此后,他又抱着追求统一性的理性论信念,完成了广义相对论,并孜孜求索统一场论。他说过,像场方程这样复杂的公式,是无法从经验材料中归纳出来的。爱因斯坦通过亲身实践敏锐地洞察到:适合于科学幼年时期的经验归纳法,正在让位给科学理性论的探索性的演绎法;纯粹思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握实在。
爱因斯坦察觉并顺应的趋势在现代科学中的例证屡见不鲜。许多科学理论和命题都走在观察和实验的前边,如尺缩钟慢效应、质能转化、受激辐射、光线弯曲、正电子的预言等等。爱因斯坦在创立相对论时附带发现的变换不变性或对称性甚至反客为主,被杨振宁命名为“对称性支配相互作用原理”,成为20世纪各种物理学统一理论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带有强烈理性色彩的思想实验、虚拟实验也得以普遍应用。更加使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全身瘫痪、无法言语、半躺在轮椅里的霍金,居然能构想出宇宙的一个个奥秘——理性在现代科学中的主导作用和强大威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理性主导还表现在理性呈现出的宽容上。由于作为理论的基础和推演的前提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设无法从经验中直接归纳出来,只能靠直觉去领悟,因此思辨、猜测、想像乃至幻想都是科学家的理性所容许的。何况,科学中含有科学信念和科学预设,观察渗透理论,理论负荷一定的价值,也是理性承认的不争事实。爱因斯坦在科学发明中伴随创造的现代化的科学方法——探索性的演绎法、逻辑简单性原则、准美学原则、形象思维[ ]——就包含着理性主导和理性宽容两种取向,经验在其中的地位显然下降了。
在现代科学中,由于彭加勒和迪昂所主张的约定论和整体论的不充分决定论(undetermination),经验要素在科学中的地位确实有所趋淡,尤其表现在理论的起始和和终结阶段。爱因斯坦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并在科学实践中身体力行。在起始阶段,经验在假设的提出中仅起提示作用;在终结阶段,经验虽然还是检验理论真理性的重要标准,但是经验指的是经验的总和或复合,而不是经验原子,同时经验的证实(verification )被冲淡为经验的确认(conformation),且用“内部的完美”(inner perfection)这一价值标准补充和限定“外部的确认”的经验标准。爱因斯坦的下述言论充分揭示了现代科学中的理性主导、经验趋淡的特征:
用准经验的方法不能钻进事物的深处。[ ]
要创立一门理论,仅仅收集一下记录在案的现象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深入事物本质的大胆的、创造性的思维能力。因此,物理学家不应该仅仅满足于研究那些从属于事物现象的表面因素,相反地,他应该进而采取理性方法,探索事物的根本性质。[ ]
3. 理论暂定,真理相对
不管思辨哲学家怎样海阔天空地议论,科学家只是在现代科学革命爆发前夕、尤其是在发生后才切切实实地感到科学理论的暂定性和科学真理的相对性。这并非仅仅是相对性原理和不确定性原理等新思想的直接暗示,新旧理论的交替更给科学家以振聋发聩的冲击。
在19世纪后期,科学家面对经典力学和经典物理学的宏伟大厦顶礼膜拜,自以为经典理论已经完美无缺,以至物理学界的元老开耳芬勋爵曾充满自信地断言:“未来的物理学真理将不得不在小数点后第六位去寻找。”[ ]但是,曾几何时,物理学危机以及随之而来的革命给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卓有成效的经典理论原来也有自己适用的空时域,超越这个辖域,正确也会变成错误,真理也会化为谬说;经典理论的基础乍看起来固若金汤,其实只是人为的构造,决非一劳永逸、一成不变。
其实,20世纪科学革命和哲学革命的先驱批判学派早就心知肚明,率先发出了新时代的最强音。马赫申明,所有的知识和理论都是可错的、暂定的、不完备的,其发展具有历史的偶然性[ ]。彭加勒表示,科学定律只不过是近似的、概然的和暂时的而已,;科学理论给我们的仅仅是粗糙的图像,是暂定的和易崩溃的。迪昂明确指出,物理学定律是不完美的、暂定的和相对的,因为它描述了近似地应用的事实,因为它关联的符号太简单了[ ]。奥斯特瓦尔德则认为,科学具有不可消灭的不完美的质。皮尔逊也强调,决不要设想,科学在每一个部门已经达到或永远能够达到完备的知识。[ ]
的确,现代科学革命使科学家更一般地认识到:科学理论只是科学家借助经验和理性,把握现象或外观,并用“心灵之眼”穿透它们,最后以适当的方式勾画的简单的和易于领悟的世界图像,藉此代替他的感知世界;这样的世界图像并不是原原本本的实在世界本身,而只是人所感知到的实在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某种不完备的映射或同构;该图像是用科学概念和数学符号描述的,它只能是近似的和暂定的,仅具有相对真理的颗粒,它随时准备让位于更好的图像;科学只不过是人们观察和认识世界的一个视角、一种方式、一条进路,哲学家、文学家、诗人、画家、音乐家、宗教家也分别用抽象概念、日常语言、意像 、色彩、音符、神谕和信仰勾画他们认识的世界,并以此作为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爱因斯坦就表达过这样的见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