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传统科学认识论的修正
近代哲学认识论和一般的知识论一直在致力于回答一个最核心的问题:知识何以可能?作为认识主体,人怎样才能获得知识?人怎样才能获得客观真理?这里的人,是作为认识主体的单个的理性的人,而不是处于具体社会和历史情境中的人。SSK在哲学上试图建立的关于科学的相对主义认识论,是把科学家和科学共同体看作科学中社会组织和认知组织的相关单元,强调“认知共同体” 的集体认知或社会认知的突出地位 。由于这种认识论是基于不同空间和时间的认知者的认知,因此,它必须回答两类问题,跨越时间聚集在一个空间的,来源不同的人如何会获得共同思维方向的认知?分布于不同空间的人们如何保持几乎同时产生的共同的思维方向?这种集体活动又是如何形成所谓“思想的集体类型”的? 同时,在大科学的语境中,这种批判的正当性何在?
无论是经验论还是唯理论传统,都是期望以某种同一性为知识的客观性寻求基础,传统科学认识论的特殊地位是以自然界的一致性在场为根基的,这种认识论假定,自然界的秩序是我们认识的源泉,经验证据完全决定科学理论的真理性,依据明白无误的“莱布尼兹式法则”可以为科学理论的真假排定优先次序,只有自然界是科学理论一致性的最终确定者,客观的不带偏见的经验证据是科学争论的首要仲裁。科学认识论中最为典型的主张甚至认为,各种科学理论完全可以把关于自然的信念分为“真实的”和“虚假的”两类范畴,前者是直接从对实在的认识中获得的,因而是毫无问题的;后者则由于其中存在着偏见和曲解的因素,必须予以说明。即“真理都是毫无疑问的,谬误是需要因果说明的”。
自蒯因之后,特别是自库恩和罗蒂之后,理论对外在世界的解释张力似乎引起了科学认识论的断裂, SSK的相对主义认识论就认为,真理和一致性总是由一定的理论框架设定的,而理论框架的建立本身是在一定的与境中集体认知的结果,是文化选择和社会协商之物。如果“对于事物和客观科学真理而言,为没有语境的依赖关系进行辩护,或者为没有文化依赖的随意信仰辩护,就等同于信神和信鬼”。 SSK提出的是:所有信念,就它们可信性的原因而言,都是彼此平等的。无论真假与否,它们的可信性的事实都同样被看作是有问题的;这意味着,无论把一种信念评价为真实的或合理的,还是评价为虚假的或不合理的,无一例外都必须找出其可信性特有的原因来加以说明。例如,无论根据自己的标准对信念作出怎样的判断和评价,如下所有问题在所有情况下都应当予以回答:一种信念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是某种代代相传的常规的认识能力和专门能力?它是否为社会中的权威所享有?它是否是通过已确立的社会化的制度传播,并且得到普遍认可的社会控制机构支持的?它是否与既得利益的模式密切相关?它是否会在实现共同的目标(无论是政治目标、技术目标,还是这两方面的目标)方面起到某种作用?涉及信念的判断其实际的和直接的结果是什么?
科学知识的确具有大量显著的认识论特征,正统的观念认为,科学活动的目的是要确立关于自然界的客观知识,是由一种发现与境和辩护与境构成的,但是,今天,基于科学知识生产“第二种模式”的科学,对其认知活动显然不能单纯从传统认识论角度刻画,需要根据独特的知识生产和认知的与境予以理解,SSK认为,这种与境不仅包括对自然界的理解,而且还是个体的与集体的人类社会文化的与境。事实上,在默顿学派的研究中也并没有否认社会因素在科学发展规模、科学家职业的选择和科学问题的选定中的重要作用,但是,关键在于,默顿强调的是“科学是由个体科学家寻求对公共知识作出贡献的个人声誉推动的” 。而在SSK看来,这就完全忽视了集体认知的效应,忽视了科学可以看作“重要的公共知识的社会生产”的观念,即使在学院科学中,独创性的最高个人品质,也必须在制度框架的嵌套层级结构内行事,这种行事的结果不仅由某种语境所塑造,而且实际上也被社会建构着。只是这里的“建构”, “无非是指它暗含着意向性,即某种指导我们自己以某种方式行事的心智行为,它意味着生产知识的社会机制并非自动运行的,而是受引导的,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操纵而奔向理性目标的。”
SSK学者甚至认为,大科学时代科学的认识内容不仅是在社会环境中通过一系列社会过程得以发展的,而且科学知识本身是负载利益和与境的。科学中“每一个新发现都是一个结果,但并不是运用评价经验事实的一套理性规则的结果,而是偶然事件的结果,即偶然使用个别仪器、个别材料的结果,是实验室内部人们之间,有时是实验室内部同实验室以外的人们相互磋商的结果。只是在把发现写出来给同行看的时候,科学家才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编成故事,强调理性,而抹杀了导致这种发现的偶然性和社会性的磋商”。科学方法是“根植于社会行动的场景之中的”。 因此,科学中的协商和共识比自然界的裁决更重要,而且,依他们之见,连自然界规律本身也是科学家集体创造的结果。实验室的产品要想成为科学知识,必须得到其他科学家的评价和接受,并融入公共性知识体系。因此,科学的目标就不仅仅是个人获取信息提出能够自圆其说的思想,而是使理性思维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形成共识,特别是在公共知识的前沿领域或非核心领域,“这种共识不仅是充分的,更是必要的”。
对于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相对主义者来说,像传统认识论那样,断然地把某些理想的标准或信念看作与其他在局部地区为某些共同体接受的标准和信念不同,具有绝对的合理性或权威性,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在他们看来,“并不存在与环境无关或超文化的合理性规范”,以理性和非理性的方式持有的信念不会构成本质上不同、需要诉诸不同人类精神、或者与实在有不同的联系、非要根据不同的社会组织模式来决定它们的可信性的东西。它们都将以集体认知和社会认知的相同方式得到解释,都需要诉诸社会与境的具体分析。因此,科学知识本质上是已被集体或社会 “接受的信念”,而非“正确的信念”。
二. 认知世界的与境化与科学知识的建构
在科学一向具有崇高的认识论地位的状况下,如果自然界不是我们认识的唯一来源,不是我们真理的最终裁决者,我们凭什么可以共享某些东西,人们又如何达至集体认知的主体间性?这是集体认识论和社会认识论必须回答的问题,SSK认为,这种共享的根源是,我们存在于一个共同的外部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具有某种结构,但它不是由自然界的结构和秩序决定的,而是一直处在社会建构过程中的一个动态的网络结构,我们暂且可以把它称作一种“与境化”的认知世界。
在大科学时代,人们处在科学共同体、研究团队、交流系统、学术机构、社会制度、文化传统等构成的认知网络的交叉点上。科学家的使命是在已有的外部环境中,通过合作、协商,建构可被共同体接受的理论,而融入公共科学知识体系的新理论又将成为现有外部环境有机结构的一部分。正如诺伊拉特所说:科学家像是在公海上试图重建他们船只的水手,但他们不能在码头上事先把船只拆开,然后用最可利用的组件再把它装配好。有问题的甲板是在公海上被一块一块地移走修理或者替换的,然后再被安装在大致恰当的位置上。这个不断自我装配过程的每一步,都强烈地被其周围的结构所决定,尽管如此,一个全新的结构也就同时被及时地制造出来了 。科学知识正是通过结构化过程得以变化和增长的。这是科学认知世界与境化的一个方面。SSK理论家的行动者网络纲领,话语分析纲领正是对这种认知世界与境化说明的一种努力。
另一方面,今日科学是在政府、大学、科研机构、企业的多重利益联盟中运行,即使是最博学最自觉的个人,也只能扮演社会文化实践要求他们所扮演的角色,即成为由极不相同的群体构成的特定的社会成员,群体之间和群体成员之间有着不同的利益,各自具有不平等的控制他人行动的能力,在各种利益冲突中是经由谈判、妥协后终止争论或达成共识的,因此,利益与境对于认知世界和科学知识实施着双重的社会建构。SSK理论家的利益分析模式、实验室研究正是对这种认知世界与境化的另一典型解释。
90年代以后SSK对强纲领进行修正,BBH提出的 “社会学有限主义”认识论 强调在科学活动中,词汇的意义、信念和范例在连续使用中的开放性、不确定性和可变性都是因为使用中的集体认知和社会认知的背景依赖性和非独立性导致的。他们新建立的目标-利益因果模式是对认知世界与境化的一种最新阐释。
这样,SSK的集体认识论和社会认识论的认知世界就包含着最核心的几类成分。首先,并非单一由自然界构成的外部世界的存在是一个基本前提,外部世界的秩序和不确定性共同成为我们经验的原因,也是我们话语共同的参照系。人们进行选择、质疑,或者肯定、否定什么理论或者信念,其行为都是因为我们假定这个世界以这样或那样方式存在着为基础的;第二,我们还有可以观察和谈论的各种与境中的事态,以及观察和谈论这些事态的不同方式,至于这些事态究竟是关于自然的,社会的,还是理论世界的并无关紧要,它是我们建构科学知识的出发点。依照布鲁尔的说法,这些东西都是由“我们的思维过程具有的唯物主义预设前提的观念图式所提供的。” 也是他的所谓真理的“第三种”功能解释。第三,将认知结果纳入科学公共知识体系以及其使用过程中不可消除的一系列“认知利益” 条件也是与境化的认知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