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现象学思路 发生过程 源始认识 日常认识 科学认识
Abstract: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has been involved in puzzledom because of its neglecting of the process of science, but phenomenology, which is transcendental and turns from the reality as results to the phenomena as process, can provide a new field for it and can also renew it. Firstly, this paper argues that it is necessary and probable to take the phenomenological approach to reveal the genesis process of scientific cognition. And then it discusses the process at length according to the thinking of classical phenomenologists about it, and sketches out the three stages of it. In the end, 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 may have a good future.
Key words: phenomenological approach; genesis process; primordial knowing; daily knowing; scientific cognition.
一、现象学思路的必要性、特征和可能性
传统科学哲学聚焦于科学的命题、定律、假说和理论形式,通过科学与非科学、伪科学的划界以及科学研究的方法论规则来理解科学。但是,无论以划界的方式,还是通过寻找现成的方法论规则的方式,都是通过分析科学认识的现成结果来理解科学,而忽视了科学认识的发生过程。对结果的执着导致了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不仅无法真正理解科学,而且也使科学哲学本身陷入困境。实际上,科学认识的发生过程才最真切地体现着科学究竟是什么,对过程的揭示才真正能够使我们理解科学的本质。
波普尔的科学知识进化论涉及到了科学认识的发生过程。在考察信念、规律、假说等的起源问题时,波普尔批判了休谟的重复说,把知识的源头追溯到人和动物所共有的、先于一切观察经验的“天生期待”(inborn expectation)[1](p46)。这种“天生期待”与波普尔知识增长模式中的“问题”密切相关,成为科学认识的起点。但是,波普尔的知识增长模式作为由“问题”开始的“猜测”与“反驳”的无限交替和不断提高,仅仅是一个宏观的轮廓,而缺乏对科学认识过程的深入分析,其中突出强调的是科学理论的可证伪性以及科学与伪科学的划界问题,并没有摆脱以结果为研究对象的基本框架。在波普尔关于三个世界的理论中显然也是重视作为思想结果的世界3,而不重视作为思想过程的世界2。更重要的是,波普尔的知识增长模式虽然号称是批判理性主义的,但是并没有摆脱朴素的实在论和符合说的真理观。
库恩意识到研究科学认识过程的重要性,并成为历史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但是在他的研究中所实际突出的主要是对科学认识和科学发展过程的外在描述,并且也确实推动了对这种过程的外在的、社会学的研究,并最终在科学知识社会学那里导致了社会学对哲学的替代,使费耶阿本德那句“科学哲学成为一门只有伟大过去”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说真的变成了现实。
现象学(phenomenology)是保持和复兴对科学进行哲学反思的一种值得重视的思路。现象学的原则是“走向实事本身”,而“实事”在现象学那里指的不是通常所说的关于外部实在的经验事实,而是指最直接地自身显现出来的东西,即“发生过程”——胡塞尔的意识流本身或者海德格尔那作为发生过程而不是作为结果(存在者)的存在本身或Ereignis。这种“实事”也就是现象学的“现象”(phenomenon)。这种“现象”不是与本质、本体相对立的“现象”,而是指就自身而显示自身的东西。现象学就是按照事情自身显示自身的方式去显现事情,就是去展示事情自身的显示,而不是执着于现成的显示结果。
如果把现象学的思路贯彻到科学哲学领域,即,如果对“科学”这种现象进行现象学的展示,那么,很自然的,这种思路或展示不会仅仅盯住作为科学认识结果的命题、定律、假说、理论以及方法论规则等,而是专注于作为发生过程的科学认识本身,按照其自身的发生方式而从认识过程本身来展示科学。
在传统科学哲学那里,科学认识的发生过程往往被等同于科学家或科学认识主体的主观心理过程。当科学哲学家认识到科学发现的过程由于带有过多的偶然性、随意性而往往由无规则的直觉和灵感所导致之后,就把发现的过程与对科学的辩护区别开来,把精力集中于对科学认识之现成结果的评价或辩护,把科学发现的过程排斥在科学哲学之外。反对心理主义曾一度成为哲学的时尚,就连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也曾受此影响而批判心理主义。
然而,对科学认识发生过程的研究未必就是对科学家个人主观心理的研究,也未必就是经验心理学的研究,它完全可以区别于科学心理学而以纯粹哲学的面目出现。展示科学认识发生过程的现象学思路与科学心理学或心理主义思路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心理学研究是经验的、外在的,而现象学的思路却是先验的、亲身的,或者说是生存论-存在论的;心理学仅仅把握关于主观心理过程的经验“事实”,而现象学却要把握认识过程的“实事”或本质;心理学的实证的或经验的研究,鉴于其自身的先天缺陷,不能从根本上理解作为过程的科学认识,而现象学的思路则是以理解科学认识发生过程为首要的和最终的任务。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哲学完全可以以更为根本的、不同于经验心理学的方式来展示科学认识的发生过程。
西方近代哲学在讨论认识问题的时候,曾经着重讨论过科学认识的过程。但是,无论经验论和唯理论,还是康德的综合批判,都没有能够解决甚至澄清认识的发生过程问题。经验论的问题在于,没有对经验本身进行彻底的反思,并由于其“经验”概念的朴素性而招致了一系列的问题;唯理论的问题在于“我思”的不彻底性,并且没有追溯到最源始的“我”;康德虽然比经验论和唯理论都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甚至大胆窥视到了认识的源头这个“迷宫”,但并没有真正走进这个“迷宫”,没有真正展示出认识的源头,另外康德对认识构造过程的重建也是不彻底的。
现象学真正看到了近代哲学的问题之所在,克服了朴素的“经验”和不彻底的“我思”,严格遵循“走向实事本身”的原则,努力展现认识的发生过程本身。传统科学哲学,或者更具体地说,实证主义和逻辑经验主义,虽然也是在克服近代哲学的弊端,却是在相反的方向去克服,即,进一步割裂科学认识与人的生存之间的联系,在忽视认识发生的情况下进一步割裂认识的过程与结果,孤立地研究认识的结果并把对结果的执着看作是一种开明和进步。从这个角度说,现象学的思路是对整个传统科学哲学的彻底反动,它不仅要回到认识过程,而且要更彻底地回到认识过程,即,克服近代哲学对认识过程所进行的考察的不彻底性,让认识本身的发生过程纯粹地从其自身显示出来。
那么,对科学认识发生过程的现象学展示是如何可能的呢?或者说,它需要什么样的前提条件呢?显然,现象学本身所需要的前提条件以及对科学本身的熟悉当是我们这种考察所必须的。除去熟悉科学本身之外,现象学所需要的“悬置”和“还原”是必备的前提。只有通过“悬置”和“还原”,才能摆脱流俗的、朴素的观点,真正进入“实事”本身,真正进入科学认识本身。考虑到海德格尔对现象学的独特的和最为重要的贡献,这种“悬置”还应该包括意识本身,而“还原”也应该进一步超越“先验意识”而达乎人的源始的生存状态。
对科学认识发生过程的现象学考察是一项艰难的任务。现象学方法本身就是一种很难把握的方法,需要反复的训练,更不用说把这种方法运用于科学认识过程了。胡塞尔曾深有体会地说:“占有现象学的本性,理解其追问形式的特有意义以及它与一切其它科学(尤其是心理学)的关系,这一切之所以如此困难,是由于除去其它的调整外,还需要一种全新的看待事物的方式,这种方式在每一点上都不同于经验和思想的自然态度。沿着这条新道路自由地运动而永不回到旧的视点,学会看我们面前的东西,学会区分,学会描述,这些都要求严格而艰辛地学习。”[2](p43)
需要说明的是:在我们对科学认识发生过程的现象学考察中,这里的“现象学”不能仅仅指狭义的胡塞尔的现象学,而应该指在胡塞尔、海德格尔等许多人的工作中所体现出来的广义的“现象学”。所以,对于我们的考察来说,不仅需要事先分别熟悉这些经典现象学家们个别的现象学,而且还应该从他们的工作中领会出现象学的一般本质。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开辟一种现象学的科学哲学。
幸运的是,我们的这种工作并非从头开始,也不是把现象学应用于一种完全陌生的领域。对科学认识发生过程的现象学分析并不是一种他人从未染指的崭新工作,经典现象学家们实际上就已经不仅为我们指出了对科学认识进行现象学分析的可能性,而且也初步为我们描述出来科学认识发生过程的粗略轮廓。胡塞尔把这种过程称为意识的“构造”过程,并用“原促创”概念来描述认识过程的演化以及不同认识阶段之间的转换;海德格尔把这种过程看作是此在存在方式的一种变化,并把“现成”态度的出现与对象性和“数学因素”之支配性的形成看成是两个关键性的环节。
如果撇开不同的现象学家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讨论形式,而按照现象学本身的原则来尝试性地重构这个过程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把科学认识的发生过程大致归结为如下三个基本阶段:(1)源始认识及其转化;(2)知觉和日常认识(古代科学认识)的构造;(3)科学认识(近现代科学认识)的产生。这三个基本阶段其实也是现象学家为我们所揭示出来的认识的三种基本类型。
二、源始认识及其转化
在现象学家看来,科学认识作为人的一种存在方式,其最初的源头就在于人的生存或生活。生存或生活本身蕴涵着通常被我们所忽视或不被认为是认识的源始的认识形式,这种源始形态的认识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认识以及严格意义上的科学认识的最初源头。
对于认识最初是如何发生的问题,胡塞尔晚年把生活世界看作科学的基础和源泉,但其生活世界学说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并没有超越早先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就已经给出的一些基本分析:意识活动归因于自我,而除去能够被反思的“自我”之外,还总留有一个永远不能被反思的、非对象性的“原-自我”(Ur-Ich)。这种原-自我就是在本原的原初状态中的时间意识,首先是“活的当下”。当下意识一方面在其滑脱中非课题地“滞留”着刚刚过去之物,另一方面又可以非课题地“前摄”那即将出现的东西。滞留(Retention)和前摄(Protention)使得当下具有一定的宽度,构成时间的过去和未来,也前对象性地进行着原初的综合。这种时间意识中的原初综合使得一切后来的知觉和认识构造成为可能。
但是胡塞尔所使用的“意识”、“自我”等概念使得他的这种深层讨论仍然不够鲜明和彻底。与之不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认识源头的生存论-存在论分析更有助于我们对问题的理解。
海德格尔认为,人作为“此在”(Dasein),其独特的存在就是“生存”(Existenz,existence),而生存的基本状态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Being-in-the-world)(简称“在世”)。科学认识中的主体和客体都是从这种源始的“在世”中衍生出来的,科学认识以及日常认识的过程和结果也都是从这种“在世”之存在中衍生出来的。海德格尔用时间性的“操心”(Sorge,care)来从整体上刻画“在世”,而依寓于世内存在者的“操劳”(Besorgen,concern)则属于两种操心方式之一。对存在者的操劳使得存在者成为用具并处于上手状态,也连带牵引出一个用具整体,其中存在着寻摸(Umsicht,circumspection,又翻译为“寻视”)之视。作为一种“在之中”的生存论性质,依寓性的操劳能够源始地揭示世界以及世内存在者。
作为此在(Dasein),人本身就携带着一个“此”(Da)。这个“此”(Da)不仅仅是“这儿”和“那儿”,它在本质上是一种源始的展开状态,是一种敞亮(Lichtung,clearing),一种生存之源始时间性所具有的敞亮。这种时间性的敞亮或“此”(Da)由情态(Befindlichkeit,state-of-mind或disposition)、理解(understanding)和话语(discourse)所构成,因而能够开展和突开(Entwurf,projection,又翻译为“筹划”)“在世”、世界和此在自身的存在,能够触动、牵引和揭示世内存在者,让存在者在前知觉的“视”中得以无蔽地照面,能够让存在的意义逐节表露出来。正是由于这种“此”(Da)或敞亮,“操劳”才能够去“寻摸”,进而去揭示所操劳的存在者。人之所以能够认识,之所以具有文明和文化,之所以能够发展出科学,其最初的根源也正在于:作为此在,人自身的存在就是“此”在,就是展开着的存在,就是敞亮着的存在。这种展开和敞亮是揭示和照亮一切事情的源泉。
海德格尔也以对用具整体的“概观”(survey)来刻画这种“此”(Da)或敞亮。“概观”不是把现成之物凑集到一起,而是对因缘整体的原初理解。构成“此”(Da)或敞亮的概观通过寻摸和解释而把上手的存在者带近。海德格尔又把这种带近叫做“审思”(Uberlegung,deliberating)。其格式是“如果……,那么……”。这种审思不是确定存在者的现成存在或现成的属性,而是照亮此在的当下处境;不是述谓性的陈述,而是前述谓地把某某解释为某某;不是纯粹的表象,而是当前化(making present),即带近那总已开放的、总已被理解到的因缘,在期备和保留的视域中与照面者保持一致。
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在科学研究中,还是在哲学认识论的专题分析中,海德格尔所刻画的理解、概观、解释、审思和寻摸等通常都是遮蔽着的,是被我们所忽视的。但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认识却正是发生于这些源始的认识形式之中,发生于由理解和概观所衍生出来的解释、审思和操劳寻摸之中。海德格尔把我们通常所说的认识称为“理论性的认识”,把解释、审思和操劳寻摸等对存在者的揭示看作是源始的非理论性的揭示。如果说时间性的“此”(Da)或敞亮(情态、理解和话语)是理论性认识得以可能的最源始的条件的话,那么,解释、审思和操劳寻摸就是这种认识得以产生的直接的土壤。
但是,作为非理论性的揭示,源始的认识与这种理论性的认识有着本质的区别,它又是如何转换为理论性的认识呢?海德格尔这样来揭示这种转化的“机制”:
作为此在基本存在状态的操劳表现在许多具体的操劳活动中,而每一种具体的操劳活动都不可能是持续进行的,它可能被打断,也可能因完成而停止下来。当我使用锤子制作书桌时,可能因这把锤子被损坏或者因这把锤子的轻重不合适而不能使用,可能因为缺乏钉子而使锤子不能发挥作用,也可能因为另外的无法克服的干扰因素而使我无法从事制作活动,还可能因为我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或者我已经完成了书桌的制作。在这些情况下,这把锤子都会丧失其上手性而变成纯粹摆在面前的现成的东西。上手的锤子变成了现成的锤子,我原来在操劳中对它的非理论性的揭示也就丧失了。但是我仍然能够揭示它,原来的揭示没有完全地消失,而是转变成了现成的“看”。而且,这种现成的“看”之所以可能,也正是由于操劳寻摸照亮了这把锤子,由于操劳中存在着寻摸之视,存在着解释和审思。
海德格尔的“看”一般都是广义地使用的,可以宽泛地理解为“知觉”。当我对这把锤子进行现成地知觉的时候,与原来使用这把锤子的操劳活动相比,情况就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现成的纯粹知觉可能使我作出一个判断“锤子是有重量的”。这个判断就是一个命题或陈述,与原来操劳活动中对这把锤子“太重”或“太轻”的感觉相比,这个命题或陈述就具有了不同的含义。一方面,它的内容被固定了下来,所涉及的范围也变窄了;另一方面,它也增加了在原来的寻摸、解释和审思中所没有的东西:锤子这个物体具有重量这种属性。
而我们“一旦如此理解这种话语,它就不再是在期备和保留用具整体性以及因缘关系的视域中来说话了。”[3](p412)对于“锤子是有重量的”这个陈述而言,锤子不再被看作“用具”,而是成了服从引力定律的有形物体。寻摸性的“太重”或“太轻”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或者说,现在与我们照面的这个物体没有给予我们什么“太重”或“太轻”之类的东西,它是以不同的方式显示自身的,我们现在把它作为现成的东西以新的方式来看它。虽然锤子还是锤子,虽然锤子本身的存在方式可以不发生变化,但是我们看它的方式却改变了。
这种改变就使所操劳的上手者(“前有”)变成了知觉的对象,使操劳寻摸中的“视”(“前视”)变成了对现成对象的固定的看(知觉),也使解释中“某某作为某某”的“作为”不再达乎因缘整体和意蕴而成为齐一的东西——“作为”结构被整平而成为齐一的句法结构。总之,这种改变基本上终结了源始的认识,使现成性的知觉和理论性的认识崭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