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之所重者,厥在因果律之必然性。自马哈〔马赫〕以来,以因果律必然性之说,不便于说明物理学一切现象,乃为因果律重下一种定义,曰:因果律者,无所谓必然性也,不过记现象之先后,且以至简之公式表示之,以图思想上之省事〔思维经济〕。如数学上甲为乙之函数,则乙亦甲之函数。故因果之相依,亦犹甲乙之相依,此外无他意焉。皮耳生之书,其论因果,一本马哈之说。故其言曰:“科学上之公例〔定律〕,乃以心理的缩写法,记述知觉的先后之序。”“科学之不能证明现象之先后中有内在的必然性。”
张君劢接着评论说:“然以吾人观之,力学上之现象,如一物件上左右各加一力,则其所行之路,为平行方形之对角线。夫物件路线之方向,且能为之算定,则必然性之强可以想见。马氏皮氏辈为维持其唯觉主义〔感觉论〕故,乃擅改定因果律之定义。实则唯觉主义本无成立之根据,而因果律之本意,初不以一二人之点窜而动摇也。”诚然,皮尔逊在因果观上借鉴了休谟和马赫的思想,但并不等同于他们二人。张君劢似乎不了解皮尔逊立足于概率论和统计学,提出了比因果律更为广泛和精致的缔合或相关概念,传统的因果概念只是其一个极端即绝对依赖;他也不知道皮尔逊关于必然性属于概念世界而非知觉世界的命题。他仅凭道听途说来的一点常识,就凭空妄发议论,怎么能不无的放矢呢?其实,无论是马赫〔15〕还是皮尔逊,都对因果性概念的发展作出了有意义的贡献,张君劢即使看到二氏的有关文献,依他的科学知识水平,恐怕也难以弄懂或领悟。
张君劢根据上述分析和批驳,断定皮尔逊的知识论是“脆薄”的。他进而揣度皮氏亦自知仅恃唯觉主义之不能自存,乃有所谓推理之说,而其标准则有三:概念不能自相矛盾;以非反常的人的知觉为标准;各观察者所得推论之一致。在张君劢看来,皮氏之承认此三标准不啻自弃其感觉一元论,而走入唯心派之先天范畴说矣。他还以牛顿持绝对时空概念而爱因斯坦持相对时空概念,马赫不承认有所谓我而詹姆斯承认之等对立为例,反问到底谁算正常,谁为疯子?在这里,张君劢又显露出对皮尔逊思想把握不确。其实,皮尔逊既未抛弃其感觉印象之基石,也未堕入先验范畴——他持进化认识论的观点。至于张君劢的例举,他显然没有弄清:哲学家的无休止的争论属形而上学,早已被皮尔逊排除在科学领域之外;科学家的分歧在于概念层次的不同或概念进化,并非牛顿和爱因斯坦的知觉官能和推理官能不一致,而且具有相同官能的人也会承认爱因斯坦的时空概念比牛顿的高明和进步,而且爱因斯坦的概念也只是暂定的而非最终的。
张君劢还批评皮尔逊关于知识和非知识的划界观点。他在引用了皮尔逊的有关论述后断言,皮氏毅然划一条界线,凡科学方法所适用者,名之曰知识,并指斥皮尔逊眼界“狭小”,把吾日三省吾身的道德知识和乐之美不美的审美知识都排除在知识之外。诚然,皮尔逊认为用科学方法获得的都是知识,但是他关于知识的界定则是宽泛的:知识是对人的心智内容作理性分析所达到的结果,只是知识一词不能用于不可思议之物或不能成为心智内容一部分的东西。他甚至把宗教定义为有限与无限之关系的知识,并认为科学知识只是其中之一部分。不用说,张君劢对皮尔逊的知识之内涵和外延一知半解,而他对后面的观点则全然无知,因为他根本未读皮尔逊的《自由思想的伦理学》(1888)〔17〕。张君劢在文中还引用或转述了皮尔逊关于社会变迁和科学的教育功能的论述,并指明丁文江所言与皮氏同一精神,唯不如皮氏之简单明了。对此,我们就不一一评说了。
在对张君劢的答辩中〔18〕,丁文江又多次引用和发挥了皮尔逊的思想和言论。他批评张君劢对科学的最大误解是以为“严正的科学”是“牢固不拔”,公例是“一成不变”,“科学的”就是有定论的。他在引用了牛顿的自然哲学中的四条推理法则〔19〕后说:
牛顿这种精神,真是科学精神,因为世界上的真理是无穷无尽,我们现在所发现的只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科学上所谓公例,是说明我们所观察的事实的方法,若是不适用于所发现的事实,随时可以变更。马哈〔马赫〕同皮耳生都不承认科学公例有必然性,就是这个意思。这是科学同玄学根本不同的地方。
丁文江在文中又涉及到他的科学万能论:“我说‘在知识里面科学方法可能;科学万能,不是在它的材料,而是在它的方法。’我还要申说一句,科学的万能不是在它的结果,是在它的方法。”在这里,丁文江把皮尔逊的“科学统一”用“科学万能”置换了,显然超越并违背了皮尔逊的本意。不过,他对皮尔逊的怀疑论的理解则是深中肯綮的:
所以存疑主义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是奋斗的,不是旁观的,要“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用比喻和猜想同我来说是没有用的”。所以无论遇到什么论断,什么主义,第一句话是:“拿证据来!”
针对张君劢指控他的知识论与皮尔逊一样是唯觉主义〔感觉论〕,丁文江辩护说:我说它是“科学的”,并不是说已经“有定论的”——这是张君劢自己对“科学的”下的定义,与我毫不相干——是因为这种知识论是根据可以用科学方法试验的觉官感触〔感觉印象〕与正统派哲学的根据不同。新代的经验主义是用经验来讲知识的,用生活手续来讲思想,新唯实主义〔新实在论〕用函数来讲心物关系,惟与唯觉主义的人地位不同,然而都可以说是科学的,因为都是用科学方法来研究知识论的。
丁文江还倡导用科学教育和科学方法改造宗教,这与皮尔逊的思想和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他说:我们极力提倡科学教育的原故,是因为科学教育能使宗教性的冲动从盲目的变成功自觉的,从黑暗的变成功光明的,从笼统的变成功分析的。我们不单是要使宗教性发展,而且要使它发展的方向适宜于人生。唯有科学方法在自然界内小试其技,已有伟大的结果,所以我们要求把它的势力范围,推广扩充,使他作人类宗教性的明灯;使人类不但有求真的诚心,而且有求真的工具,不但有为善的意向,而且有为善的技能!他进而表明:
情感是知识的原动,知识是情感的向导,谁也不能放弃谁。我现在斗胆给人生观下一个定义:“一个人的人生观是他的知识情感,同他对于知识情感的态度。”
在这里,丁文江的发挥和议论是很精彩的,是对皮尔逊思想的合理引申和发展。不用说,我们从中也不难窥见到皮尔逊关于科学的教育功能、科学与宗教、情感与知识、知识即道德诸观点的蛛丝马迹。可以看出,丁文江的论述已超出了《科学的规范》的内容,由此可以推断他还读过皮尔逊的其他论著。
其他有关参战人物也涉及到皮尔逊及其思想。例如,站在张君劢一边的张东荪〔20〕(1887—1972)指出,丁文江的调调本于皮耳生,但却太无抉择了。在张东荪看来,科学乃是对于杂乱无章的经验以求其中的“比较不变的关系”。这个即名为法式和法则(也许是暂定的)。所以科学并不十分注重于内容,而注重于方式,即是关系,即是关系的定式。他还认为,科学对于所取对象可以取名的方法,只由一个所谓的科学方法(即分类与归纳等)高悬于其上,决不能统一。科学的特殊方法虽是二次的,却非常重要。若抽取各别的二次方法以成根本的方法,势必愈普遍而失其独到的精神。在这里,张东荪关 于科学即关系定式的观点也本于皮尔逊,但更多地则是本于彭加勒〔21〕。至少所谓的二次的方法,皮尔逊虽未明确强调,却也没有否认其存在和意义。
科学派的王星拱〔22〕(1888—1949)论述说,我们承认,在感触的世界之外,另有一个世界,罗素把它叫做形式的世界,皮耳孙把它叫做概念的世界。他俩的意思固然不同(皮耳孙的概念世界是有描写作用的,而罗素的则无),然而有一点却相同。就是这个非感触的世界是由感触的世界构造起来的,而且这个非感触的世界是绝对地有规则的,这一点却与玄学家所主张的超物质的自由的玄学世界,大不相同。所以皮耳孙说,概念世界是用感触世界建筑起来的。王星拱接着恰当地发挥道:
现在,我们就用皮耳孙的名词概念的世界来陈述我们的意见。类的性质,是存在于概念世界的。科学事实,就是个体性质之表现。科学定律,就是类的性质之表现。类是不能脱离感触世界而独立的。科学定律也是不能脱离科学事实而独立的。所以概念世界中有同因必生同果的定律,感触世界中也必定先有同因必生同果的事实。
唐钺〔23〕赞同皮尔逊和丁文江的有关见解,认为天地间所有现象都是科学的材料。科学中的未知部分在京垓年代以后,或者可以望其渐近于零;但是,要使它等于零,恐怕是万劫作不到的事。然而吾人的知识却是日有进步的,可以不必因此灰心,更不应该因此说科学方法不适用于研究某类现象。如果说唐钺的这些言论是对皮尔逊思想介绍和引申的话,那么他的下述议论则是明显对准张东荪(当然也是为皮尔逊辩护)的:“有人以为各种科学,各自有各自的方法。既然各自有各自的方法,那么科学方法的种类繁杂,当然不能说用科学方法的研究,都是科学;因为一种材料不能适用许多方法的缘故。我的浅见以为各科学固然有各科学的方法,而同时有它们的共同方法。就是心理学同物理学也有共同的方法。……所以不能说一切科学没有唯一共同的方法。既然有唯一共同的方法,那么当然可以说凡用这种方法的研究都是科学。”
【参考文献】
〔1〕李醒民:“卡尔·皮尔逊:著名科学家和自由思想家”, 《自然辩证法通讯》,第12卷(1990),第2期,第65—78页。
〔2〕关于丁文江的生平、贡献和思想, 可参见胡适:《丁文江传》,海南出版社,1993年第1版。胡适认为, 丁文江是一个最有光彩又最有能力的好人;这是一个天生的能办事,能领导人,能训练人才,能建立学术的大人物。傅斯年认为,丁文江是新时代最善良最有用的中国人之代表;他是欧化中国过程中产生的最高菁华;他是用科学知识作原料的大马力机器;他是抹杀主观,为学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者,为公众进步幸福服务者。罗素说:“丁文江是我所见中国人中最有才,最有能力的人。”见该书页2,1,184,本段其他资料引自该书第14、34、179、181—182页。
〔3〕关于这场论战,人们从历史、 政治和意识形态角度作了较多的探讨,但从学理上尤其是从科学思潮上的深入研究却不多见。
〔4〕张君劢:〈人生观〉。 参见亚东图书馆编:《科学与人生观》(上、下),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1923年12月第1版,1935年6月第9版。
〔5〕丁文江:〈玄学与科学——评张君劢的人生观〉。同前注〔4〕,该文写成于1923年4月12日,发表于4月15日和4月22日。
〔6〕郭梦良编:《人生观之论战》(上、中、下), 泰东图书局(上海),民国十二年(1923)12月初版。本书与文献〔4 〕所收录的文章略有不同。
〔7〕今译名均以方括号注于旧译名之后,以下同。
〔8〕这是丁文江对皮尔逊思想的过分发挥。 皮尔逊认为科学范围甚广,科学方法有广泛的适用性,但未说“科学万能”的话。
〔9〕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同前注〔4〕。
〔10〕“皮尔逊”在中文文献中有多种译法,如披耳生、皮尔生、皮耳孙、皮耳生、毕尔生、皮尔孙等。本文引用原始文献时经用原译名,不再统一,请读者留意。
〔11〕张君劢在此加括号并注(皮氏著《科学规范》十七页)。经我查对,张君劢所引用的是K.Pearson,The Grammar of Science, Part I-Physical,Third Edition,Revised and Enlarged, London: Adam and Charles Black,1911。
〔12〕此处文字与刚刚引用的丁文江的文字相同,故略去。
〔13〕张君劢自认为:吾驳皮氏之言,并非纯守德国菲希德〔费希特〕以后唯心主义者之规矩矣;盖唯心,唯物,唯理,唯觉,本为一种无聊之争执。其实,张君劢的哲学是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和非理性主义、倭铿(R.Eucken)的观念论以及宋明理学的混合物。
〔14〕A.爱因斯坦,L.英费尔德:《物理学的进化》,周肇威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62年第1版,第23页。
〔15〕李醒民:《马赫》,三民书局东大图书公司印行,1995年第1版,第189—192页。
〔16〕同前注〔11〕,Chapter Ⅳ,Chapter Ⅴ。
〔17〕K.Pearson The Ethic of Freethought and Other Addresses and Essays,Second Edition(Revised),Adam and Charles Black,New York,1901。
〔18〕丁文江:〈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同前注〔4〕。 该文发表于1923年5月27日和6月3日。
〔19〕H.S.塞耶:《牛顿自然哲学著作选》,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4年第1版,第3—6页。
〔20〕张东荪:〈劳而无功——评丁在君先生口中的科学〉,同前注〔4〕。
〔21〕李醒民:《理性的沉思——论彭加勒的科学思想和哲学思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版,122—124页。
〔22〕王星拱:〈科学与人生观〉,同前注〔4〕。
〔23〕唐钺:〈科学的范围〉,同前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