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卡尔·皮尔逊〔1〕(Karl Pearson,1857—1936)是英国著名的哲人科学家、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著有科学哲学名著《科学的规范》(1892)。皮尔逊的思想在本世纪初应运而来,通过中国科学社的《科学》杂志的介绍、科玄论战和《科学的规范》的翻译在中国学术界广为人知。本文着重论述在科玄论战中,以丁文江〔2 〕为首的科学派对皮尔逊思想的引用、介绍、理解及引申,和以张君劢为首的玄学派对皮尔逊思想的反诘、批评、误解与曲解,对中国现代思想史上这一独特的插曲作了某些探讨。作者从中看到:1.本世纪初叶,批判学派对中国科学界、思想界和学术界的影响超出了人们的想像;2.当时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对科学哲学和科学精神的理解远远超过50—70年代的学人,在对科学文化意蕴的把握上乃至高于今人。
【关键词】皮尔逊/科玄论战/《科学的规范》/丁文江
【正文】
“科玄论战”又称“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不同哲学派别和思想流派关于如何看待科学以及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之大论战〔3〕。1923年2月,张君劢(1887—1969)在《清华周刊》发表了一篇人生观讲演。该讲演把法国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和中国宋明理学调和在一起,主张自由意志和内心修养,宣称“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4〕。地质学家丁文江(字在君,1887—1936 )面对张君劢提倡玄学,与科学为敌,深恐有误青年学生,遂本着为捍卫真理而战之目的起而宣战,在《努力周刊》(48、49期)撰写长文“玄学与科学”〔5〕予以批驳。其后, 学术界和思想界的诸多名流纷纷参战争论,形成了以张君劢为首的玄学派和以丁文江为首的科学派。论战的文章当年底就被编辑成册,以《科学与人生观》和《人生观之论战》〔6 〕刊行。
丁文江在英国留学七年(1904—1911),1908年入格拉斯哥大学攻读动物学、地质学和地理学。他兴趣广泛,博览群书,在英时对凯因斯(J.M.Keynes)的经济学书每本必读,也熟悉边沁、穆勒以及达尔文、赫胥黎、高尔顿、皮尔逊的著作和思想。丁文江回国后,曾用统计学研究过人体测量学、古生物学和中国历史,可见他与皮尔逊的科学进路亦有合拍之处。据傅斯年回忆,他本人常谈的通论科学方法的书是彭加勒、马赫、皮尔逊和罗素的,此外还有普朗克、爱丁顿和金斯的,丁文江说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书是他读过的。由此可见,丁文江十分熟知皮尔逊,他在论战中也确实是以马赫、彭加勒,尤其是以皮尔逊的科学哲学和科学观锻造自己的思想武器的。
在“玄学与科学”一文中,丁文江揭示出,张君劢的议论的来历,一半由于迷信玄学,一半由于误解科学,以为科学是物质的机械的。针对张君劢等人附和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中的观点,丁文江强调说,纵使欧洲文化纵然是破产(目前并无此事),科学绝不负这种责任,因为破产的大原因是国际战争。对于战争最应该负责的人是政治家同教育家、玄学家,这些人仍然是不科学的。而他们却丝毫不肯悔过,反要把罪名加到纯洁高尚的科学身上,说他们是“务外逐物”岂不可怜。他义正辞严地斥责玄学真是个无赖鬼——在欧洲鬼混了二千多年到近来没有地方混饭吃,忽然装起假幌子挂起新招牌,大摇大摆地跑到中国来招摇撞骗。
如果说丁文江的上述言论继承了皮尔逊的反形而上学和为科学的精神价值辩护的思想进路的话,那么他在阐述科学本性和科学知识论时,基本上沿袭了皮尔逊的科学哲学。他在谈到科学的范围、材料、方法和目的、价值时说,我们所谓的科学方法,不外将世界上的事实分起类来,求它们的秩序。等到分类秩序弄明白了,我们再想出一句最简单明白的话来,概括这许多事实,这叫做科学的公例〔定律〕〔7〕。 不过若是所谓事实,并不是真的事实,自然求不出什么秩序公例。他还说:
科学的材料是所有人类心理的内容,凡是真的概念推论,科学都可以研究,要求研究。科学的目的是要摒除个人主观的成见——人生观的最大障碍——求人人所能共认的真理。科学方法是辨别事实的真伪,把真事实取出来详细地分类,然后求它们的秩序关系,想一句最简单明liǎo@①的话来概括它。所以科学的万能〔8〕,科学的普遍, 科学的贯通,不在它的材料,在它的方法。
丁文江完全赞同皮尔逊关于科学的教育价值的观点。他表示,科学不但无所谓张君劢所说的“向外”,而且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能平心静气去分析研究,从复杂中求简单,从紊乱中求秩序;拿论理〔逻辑〕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在这里,他也赞同皮尔逊的优生学思想,认为近年来生物学上对于遗传性的发现,解决了数千年来性善性恶的聚讼,使我们恍然大悟,知道根本改良人种的方法,其有功于人类的前途,正未可限量呢?
在论述科学的知识论时,丁文江用书@②子代替皮尔逊的黑板为例,阐明何谓物何谓质。他和皮尔逊一样,也借用了摩根的术语“思构”〔构象〕称外部客体。他用刀子削铅笔削破手指代替皮尔逊的膝盖碰到桌子尖棱为例,阐明“觉官的感触”〔感觉印象〕过程。他得出与皮尔逊相同的结论:无论思想如何复杂,总不外乎觉官的感触。直接的是思想的动机,间接的是思想的原质。我从我们自觉〔意识〕现象推论起来,说旁人也有自觉,是与科学方法不违背的。科学中这样的推论甚多。他进而表示:
心理上的内容至为丰富,并不限于同时的直接感触,和可以直接感触的东西——这种心理上的内容都是科学的材料。我们所晓得的物质,本不过是心理上的觉官感触,由知觉而成概念,由概念而生推论。科学所研究的不外乎这种概念同推论,有什么精神科学、物质科学的分别?又如何可以说纯粹心理上的现象不受科学方法的支配?
丁文江在这里显然借鉴了皮尔逊的感觉论以及心理的东西和物理的东西并无严格的界限、科学的范围也包括心理现象等见解。而且,他像皮尔逊一样认为,凡常人心理的内容其性质都是相同的。觉官的感触相同,所以物质的“思构”相同,知觉概念推论的手续无不相同,科学的真相才能为人所公认。藉于此,他借鉴皮尔逊的合法推理的准则,提出概念推理的三个原则。
丁文江把上述科学知识论概括为存疑的唯心论(skepticalidealism),并认为凡是研究过哲学问题的科学家,如赫胥黎、达尔文、斯宾塞、詹姆士〔詹姆斯〕、皮尔生、杜威以及德国马哈〔马赫〕派的哲学,其细节虽有不同,但大体无不持这种哲学。因为:
他们以觉官感触为我们知识物体的唯一的方法,物体的概念为心理上的现象,所以说是唯心。觉官感触的外界,自觉的后面,有没有物,物体本质是什么东西,他们都认为不知,应该存而不论,所以说是存疑。他们是玄学家最大的敌人,因为玄学家吃饭的jiā@③伙,就是存疑唯心论者所认为不可知的,存而不论的,离心理而独立的本体。
他接着(重复皮尔逊的话)说,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伯克莱〔贝克莱〕叫它为上帝,康德、叔本华叫他为意向〔意志〕,布虚那〔毕希纳〕叫它为物质,克列福〔克利福德〕叫他为心理质〔心理素材〕,张君劢叫它为我。它们始终没有大家公认的定义方法,各有各的神秘,而同时强不知以为知。旁人说他模糊,他自己却以为玄妙。他引用皮尔逊的电话局和接线员的例子评论道:“存疑的唯心论者说,人之不能直接知道物的本体,就同这种接线生一样:弄来弄去,人不能跳出神经系统的圈子,觉官感触的范围,正如这种接线生不能出电话室的圈子,叫电话的范围。玄学家偏要叫这种电话生说他有法子可以晓得打电话的人是什么样子,穿的什么衣服,岂不是骗人?在这里,丁文江的评论也与皮尔逊的思想一脉相承,他用存疑的唯心论〔怀疑的观念论〕概括皮尔逊的哲学也是可行的,只是皮尔逊的怀疑哲学既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方法:它不仅怀疑感觉背后形而上学的物自体,也怀疑一切神学、迷信和教条乃至陈规旧说。
面对丁文江的挑战,张君劢随即在北京《晨报副刊》发表长文应战。他接过丁文江责备“今之君子……以其袭取之易也”的话题,反唇相讥丁文江的“所谓科学的知识论,无一语非英人皮耳生之言,故君子之袭取,正在君之所以自谥也”。他列举了七条,逐一与皮尔逊的言论进行比较。
(一)在君曰,玄学是无赖鬼。又是诅咒玄学家死完之语。皮耳生〔10〕曰,玄学家为社会中最危险之分子〔11〕。
(二)在君引冒根〔摩根〕氏《动物生活与聪明》一书中“思构”之语。皮耳生亦引冒氏《动物生活与聪明》一书中“思构”之语。(皮氏书四十一页)
(三)在君云,推论之真伪,应参考耶方思(丁译戒文士)〔杰文斯〕《科学原理》。皮耳生曰,关于推论之科学的效力,应参考耶方思《科学原理》第四章至第七章,第十章至第十二章。(皮氏书五十五页)
(四)在君曰,此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伯克莱叫它为上帝,……〔12〕。皮耳生曰,官觉背后之物,唯物主义名之曰为物质,伯克莱名之曰上帝,康德、叔本华名之曰意志,克列福名之曰心质。(皮氏书六十八页)
(五)在君所用譬喻,曰书@②,长方的,中间空的,黄漆漆的,木头做的,很坚很重。皮耳生所用譬喻,曰黑板,亦曰长方的,黄色的,很坚很重。(皮氏书三十九页)
(六)在君说明觉神经脑经动神经之关系,以刀削左手指头,乃去找刀创药为喻。皮耳生说明觉神经脑经动神经之关系,以脚膝为书桌之角所撞破,乃以手压住,乃去求药为喻。(皮氏书四十二页)
(七)在君以电话接线生比脑经。皮耳生以脑为中央电话交换所。(皮氏书四十四页,四十五页)。
我们之所以冗长地引用上述对照,其意在于说明,丁文江在论战中所持的哲学立足点(观点乃至例证)是皮尔逊思想,同时张君劢对皮尔逊的名著也认真地作了查阅和研读。张君劢与丁文江在见解上针锋相对,他当然不会同意丁文江的“后台”即皮尔逊的哲学和进路。于是,他把批驳的矛头转而对准皮尔逊——皮尔逊垮台了,丁文江也就无立足之地和不攻自破了。
在张君劢看来,皮尔逊的科学的知识论其重要之点有三:(一)思想内容之所以组成,则在官觉之感触。(二)因知觉或经历之往复不已,因而科学上有因果概念。(三)科学之所有事者,即将引官觉之感触,分类而排列之,以求其先后之序。他在批评皮尔逊的感觉论时首先引用了其一段言论:
就科学就吾人言之,此在外的世界之实在,即形、色、触三者之结合,换言之,即官觉的印象而已。人类所得之印象,犹之电话接线生之所得之叫号。彼之所知者,但有叫号者之音;至叫号者之为何如人,非彼之所知。故脑神经它一端之本体如何,亦非吾人之所知也。吾人拘束于感觉之世界内,犹之接线生拘束于叫号之世界内,而不能越雷池一步。(《科学规范》六十三页)
张君劢也许是出于他本人的观念论立场〔13〕,他并未像物质论者或朴素实在论者那样把批评的矛头对准皮尔逊感觉论的要害——物质实在或对客观实在的否定。他只是说:“皮氏以为分析世界之事物,其最终不可分之元素,必归于官觉之印象。除官觉之印象外,无它物焉。然依我观之,苟人类之始生,若其所得于外界者,只有感觉,则并感觉而亦不可能。何也?”他接着引用德国《思想心理学》之言论证说,名此为甲感觉,名此为乙感觉,此甲乙之分,已有一种论理〔逻辑〕之意义。此意义也,甲乙感觉所由以构成之分子也。吾人居此世界中,若所谓感觉仅有色之红白,触之刚柔,味之辛酸,形之大小,则所谓辨别性者安从而起?惟其不仅有色形触三者,而尚有与觉俱来之物。譬之红色,一至简之感觉也,然与红俱来者尚有二事:一曰红色如此,二曰此真是红;此二者,即所谓论理的意义也。惟其有此二者,而后有彼此之分,而后有真伪之辨,此则推理之所由以本也。一切感觉不能脱离意义,则皮氏纯官觉主义〔感觉论〕何自成立耶?”
张君劢得出结论说,盖人类之于世界,既已以辨真伪求秩序为惟一要义,则与生俱来者,必有一种辨真伪求秩序之标准。此标准为何,即论理的意义也。他在赞同地引用了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学说(伏于官觉接触之后者,必有理性之作用)后断言:
科学家推本人类知识于感觉之说,无自而成立。然此类言论屡见而不一见者,皆自忘其立言之本也。譬之在君师法皮耳生之言曰,事物之实在,皆感觉而已。不知此一语中已含有非感觉的成分。何也?赞成感觉而排斥其他各物,则已有一种是非之标准。是非之标准非感觉也。
在这里,张君劢显然没有完整而准确地把握皮尔逊的知识论。皮尔逊虽然没有明确强调感觉或感觉印象——他的感觉论的基石和科学素材的源泉——中的意义,但是他在界定即时的感觉印象和存储的感觉印象、记忆、联想、意识和思维、知觉官能和推理官能的共济时,已隐含了张君劢所谓的意义和心智之作用,更不必说皮尔逊看重逻辑和理性在科学和知识中的功能、意义和价值了。
针对皮尔逊最爱用的中央电话交换所之譬喻,张君劢引用美国人罗杰斯(Rogers)的话评论说:“苟接线生之全世界,仅以叫号者之声音为限,则所谓电话交换所,将如空气之腾于虚空中,不移时而化为乌有。”他接着阐释道:
罗氏之意,接线生不仅与声音接触;且尝与世界实在相接触,故交换作用之依据,不仅限于声音。诚如是,人类之所接触者,决不限于感觉。而岂感觉之后,必另有它物在,虽其为物之本体如何,为哲学争论之焦点,然吾人之知识世界,决不仅以感觉充斥;则可以断言。人心之辨是非也,别真伪也,即为实在之一点,而岂感觉之所能尽哉?
其实,皮尔逊并未把人类所接触者乃至科学限于感觉,他甚至认为感觉未达至概念或至少未达至知觉水平,都不能作为科学的材料,他只不过是要把超感觉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排除在科学之外而已。这怎么能说皮尔逊的知识世界为感觉充斥、被感觉所能尽呢?诚然,人们能够通过感觉及其基于其上的推理和猜想,在某种程度上把握实在,但是这种实在的本来面目则是他无法断定的——这正是皮尔逊比喻的本意和价值之所在。诚如爱因斯坦所说:我们企图借助外观、通过概念理解实在,这无异于一个人想了解无法打开外壳的钟表的内部机构;他永远不能把他的答案与实在的机构加以比较,而且他甚至不能想像这种比较的可能性或有何意义〔14〕。作为实在论者的爱因斯坦的比喻和作为观念论者的皮尔逊的比喻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是发人深省的,罗杰斯和张君劢显然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张君劢说:“世间事物之‘真’者,皮氏曰惟有感觉。我以为苟无辨别真伪之思想,则并感觉之彼此而亦不辨。故所谓‘真’者,除感觉外必认思想,或曰论理的意义,此乃学术上之天经地义,不容动摇者也。”关于第一句话,只是张君劢本人对皮尔逊思想之理解,皮尔逊似乎没有说惟有感觉为真的话。至于后面的议论,我们在上面已作了厘清。同样地,张君劢指责皮尔逊在知识起于感觉抑起于理性问题上执一方(感觉),未辨明感觉和概念同为知识构成之分子,这简直无异于唐吉诃德和风车博斗了。事实上,皮尔逊只是从发生学的意义上认为感觉是知识之源泉,而从知识构成上则认为二者缺一不可,他十分看重理性在科学中的巨大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