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学派的重量级人物戴震阐述考证要旨:“至若经之难明,尚有若干事:诵尧典数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诵周南召南,自关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强以协韵,则龃龉失读。诵古礼经,先士冠礼,不知古音宫室、衣服等制,则迷于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则禹贡职方失其处所。不知少广旁要,则考工之器不能因文推其制。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意乖。” “然寻求而获,有十分之见,有未至十分之见。所谓十分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以此治经,失‘不知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识者之辩之也。” “十分之见”与否关键在一个“证(征)”字。戴震为收入《四库》的《几何原本》(利马窦授、徐光启译)作提要,称是书“有界说(即定义),有公论(公理),有设题(推理)。界说者,先取所用名目,解说之;公论者,举其不可疑之理;设题则据所欲言之理,次第设之。……每题有法、有解、有论、有系。法言题用;解述题意;论则发明其所以然之理;系则又有旁通者焉。”戴氏《孟子字义疏证》就遵循了这种格式。用后来梁启超的话说,“第一步,既先留心观察事物,觑出某点某点有特别注意之价值;第二步,既注意于一事项,则凡与此事项同类者或相关系者,皆罗列比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较研究的结果,立出自己一种意见;第四步,根据此意见,更从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证据,证据备则泐为定说,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凡今世一切科学之成立,皆循此步骤,而清考证家每立一说,亦必循此步骤也。”
而在欧洲,长期处于专制国王统治和天主教保守势力控制下的法国,此时涌动着一股被称为“启蒙”(des Lumieres)的思潮,启蒙思想家“不承认任何外界的权威,不管这种权威是什么样的。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 洋洋洒洒的民间作品《百科全书》(L’Encyclopedie,1751-1780)就是这个运动的一个丰硕成果,它“要以对知识、自然、理性以及生活目的等的崭新的理解,来全面重建人们的思维方式。《百科全书》实际上意味着与中世纪整个观念的彻底决裂” 。撰写《百科全书》因为聚集了一时人选,而有了“百科全书派”一说。
《百科全书》第一卷卷首有一幅铜版画:光芒四射的真理女神,冲破乌云阴霾,为众多女神簇拥着,一边是牵扯着她的哲学和理性,挨着记忆、历史和时间,然后是几何、天文和物理学,光学、植物学、化学和农业;最下面是技艺和职业;另一边是准备用花冠装扮真理的想象,史诗、诗剧、讽刺诗和田园诗,然后是音乐、绘画、雕塑和建筑;而在真理的脚下则匍匐着神学。这正是一个启蒙精神的典型画面。
与《四库全书》的鸿篇巨制比起来,《百科全书》焕发的是脱胎换骨的时代追求,而前者不但体现了官方背景,而且凝缩了厚重的复古精神。
……
如所周知,明清之际是中国科学史上的一个辉煌时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程大位的《算法统宗》,朱载堉的《乐律全书》,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徐弘祖的《游记》,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方以智的《物理小识》等都具有经验总结的“大全”面貌,反映了传统科学发展到极致的水平。这些工作既没有什么强烈的利益动机,也不依靠相对独立的研究机制,从个案上看,它们的确构成了一个又一个高峰,但就整体而言,却并没有形成真正的规模效益,促使中国科学达到一个新高度。
事实上,科学投入方式与其所产生的效益尽管未必有显而易见的相关性,但在某个特定时期,对某项科学投入的智力和物力,将表现为某种边际效益递减的趋势,可以用一条马鞍形曲线关系来表示;而如果整个科学领域有源源不断的投入(这就必须具备相应的激励机制和职业化规模),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些簇性的、先后投入的回报情况将表现为一系列马鞍形曲线的叠加,它们的共同效益在总体上呈现一个稳定的常量 。其实,这个问题李之藻早就注意到了。他说,西人“通国之后,曹聚而讲究之。窥测既核,研究亦审,与吾中国数百年来,始得一人,无师无友,自悟自是,此岂可以疏密较者哉。” 类似地,乾嘉学派的吴派代表钱大昕也认为:“欧罗巴之巧,非能胜于中土,特以父子师弟,世世祖授,故久而转精。而中土之善于数者,儒学辄为小技。……中法之绌于欧罗巴也,由于儒者不知数也。” 然而,又岂止“历算”、“数术”哉!
正如梁启超所言:“凡一学术之发达,必须为公开的且趣味的研究,又必须其研究资料比较的丰富。我国人所谓‘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之旧观念,因袭已久,本不易骤然解放,其对于自然界物象之研究,素乏趣味,不能为讳也。科学上之发明,亦何代无之?然皆带秘密的性质,故终不能光大,或不旋踵而绝,即如医学上证治与药剂,其因秘而失传者,盖不少矣。凡发明之业,往往出于偶然。发明者或不能言其所以然,或言之而非其真,及以其发明之结果公之于世,多数人用各种方法向各种方面研究之,然后偶然之事实,变为必然之法则。此其事非赖有种种公开研究机关——若学校若学会若报馆者,则不足以收互助之效,而光大其业也。夫在清代则安能如是,此又科学不能发生之一原因也。” 只有如天文历算者因“经史中所固有也,故能以附庸之资格连带发达” , 其它学科则较少为人关注,作为科学共同体的整体效益就更谈不上了。
近代以前,技术发明主要源自工匠的经验,许多科学发现也是由天生敏锐的头脑偶尔作出的,它们之间未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中国人口众多,经验丰富和头脑敏锐的人当然也比较多,这就保证了中国在古代科技领域的规模优势,但近代以来,发现(科学)发明(技术)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主要是通过数学假说和可控实验方法来获得知识,并配合专利法、知识产权制度,与社会应用发生积极的“互动”。如果还是以总结经验为主,特别是缺乏“为学问而做学问”的专业人士和有利于创新的科学体制,就必然与职业化、体制化的西方科学拉开距离。
注释
“以学术为业”(Wissenschaft als Beruf= Sciences as a Vocation),见[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三联书店1998年版。不过,韦伯本人是基于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来看待职业化科学的。
见[以] 约瑟夫•本-戴维:《科学家在社会中的角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4页。
[法] 拉普拉斯:《宇宙体系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429页。
伽利略就是猞猁科学院的成员,在著名的《对话》(1632)中,他的代言人萨尔维阿蒂就提到了他这个身份。早期来华的许多耶稣会传教士也是猞猁科学院中人。
转引自[英]J•D•贝尔纳:《科学的社会功能》,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60-61页。
转引自[英]斯蒂芬•F•梅森:《自然科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40页。
本-戴维:《科学家在社会中的角色》,第147页。
[美] 科恩:《科学中的革命》,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96页。
见本-戴维:《科学家在社会中的角色》第四章。但一般认为,“科学家”称呼始于惠威尔(William Whewell)在《归纳科学的哲学》(1840)中,模仿“艺术家”(artist)把专门从事科学的作者叫作“科学家”(scientist)。
见[美] 道格拉斯•C•诺思:《经济史上的结构与变迁》,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9页以下。
见拙文:“‘体制化’及其反例”,《自然辩证法通讯》1994年第4期;“非‘体制化’:明清之际科学之误”,《复旦学报》1997年第2期。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二》。
《东林书院志》卷十六。
《高子遗书》卷八。
《东林书院志》卷七。
《高子遗书》卷一。
黄宗羲:《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值得注意的是,“党”字有朋类、偏私之义,多含贬义,所以有“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云云。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
顾炎武:《日知录》卷七。
方以智:《物理小识•总论》。
高攀龙:《东林书院志》卷四。
[美] 杜维明:《道、学、政:论儒家知识分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5页。
顾炎武《亭林余集•三朝记事阙文序》:“士当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火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二》。
[美] 小摩里斯•N•李克特:《科学是一种文化过程》,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9页以下。
徐光启:《复太史焦座师书》。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三十三》。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九》。
《四库全书》共收图书3457种,79070卷,另存目6766种,93551卷。在收编过程中,又下令查禁、销毁了大量“悖逆”“违碍”作品;或根据政治需要,对不少书籍内容作了删改处理。人谓编纂《四库》,“乾隆帝一人之私意而已”,一澄清乾隆身世;二禁止宫闱传说;三粉饰宗室家丑;四排除反满学说;五增进满人知识;六褒贬党派纷争;七厌恶宋学空言;八厌恶类书浮华;九收辑经史佚书;十暴露朱明之短;十一表扬满清事迹;十二好胜比拟前朝;十三耗散学人精神。见任如松:《四库全书答问》,巴蜀书店1988年版。
杜维明:《道、学、政:论儒家知识分子》,第133页。
见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与姚孝廉姬传书》。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十七》。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63页。
《丹尼•狄德罗的〈百科全书〉》,辽宁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英译本引言。Encyclop(a)edia来自希腊文enkyklios paideia =general education,全面教育的意思。这部全书共35卷,先是在1751-1765年出版正文17卷,1762-1772年出版图片11卷,这28卷由狄德罗主编;1776-1777年续出正文4卷 、图片1卷,1780年又出索引2卷,后7卷由孔多塞等人续编。重要的是,它其实是一部采取百科形式,夹叙夹议、借题发挥的思想论文集,而非现在的百科工具书。
见[美] W•W•罗斯托:《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现代经济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12页。
李之藻:《请译西洋历法等书疏》。
钱大昕:《续畴人传》卷五十。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三十二》。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