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阮元在科学技术问题上并不是“以古为是”,也不是埋头于故纸堆而不躬身实践、不问世事,他坚持“实事求是”、强调“实测而知”、力行“实践之道”、重视“实用之事”,充分体现了他的实学精神。然而他力主“西学中源”说,未能实事求是地认识、评价西方的科学技术,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很深的影响,这使得他的实学精神大打折扣。
【英文摘要】Ruan Yuan sought truth from facts,emphasized surveying,practiced in pers on,and attached importance to practical things.His scientific thought was permeated with the spirit of practical learning.However,influenced by"te t heory of Western learning being of Chinese origin",Ruan Yuan was not just and fair in evaluating the Western science and technology.His idea was of profound influence.
【关键词】阮元/科学思想/实学/“西学中源”
Ruan Yuan/scientific thought/practical learning/"Western learning being of Chinese origin"
【正文】
中图分类号:B24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2)03-0037-08
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实学研究(注:对于“实学”的内涵,人们看法不一。作者赞同董光璧先生在《实学与科学》一文中的看法:“历史上并没有形成统一的‘实学’概念,而且‘实学’也并非一种学说或理论体系,而是有关学术研究的一种主张‘求实’的价值取向”(参见中国实学研究会编:《中韩实学史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146)。葛荣晋教授对“实学”的内涵作了简明扼要的概括,他认为所谓中国实学,实际上就是从北宋开始的“实体达用之学”,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学派或不同的学者的实学思想各有其侧重点,它既包括元气实体哲学、道德实践之学,又有经世实学、实测实学,还有考据实学和启蒙实学等,其中经世实学是中国实学的主流和核心(参见葛荣晋主编:《中国实学思想史(上卷):导论》,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近年来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从明中叶到清中叶,是中国实学思想发展的鼎盛时期和最辉煌的阶段[1](P1)。以“实事求是”为其治学宗旨的阮元(1764-1849,江苏扬州人,占籍仪征)是乾嘉学术大师和清代名臣,也是明清实学史上一位重要人物。阮元历任兵、礼、户、工部侍郎,浙江、江西、河南巡抚,漕运、湖广、两广、云贵总督,拜体仁阁大学士,晋太傅衔。他著述甚丰,曾组织编纂《经籍纂诂》106卷,编刻《十三经注疏》416卷、《皇清经解》1400余卷,自编定稿个人文集《yán@①经室集》;他比较重视科学技术(尤其是天文学和数学),主持编撰了历代天算家传记《畴人传》,这是第一部关于中国天文学史、数学史的巨著,为中外科学史家所瞩目[2](P219);此外他还有许多个人著述与编刻、辑录之著。《清史稿》称他“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3](清史稿·卷三百六十四·阮元传);钱穆称“其名位著述,足以弁冕群材,领袖一世,实清代经学名臣最后一重镇”[4](P478);侯外庐认为他“扮演了总结18世纪汉学思潮的角色”[5](P577);还有学者称他为“乾嘉学派的集大成者”[6](P1685)。阮元是乾嘉时期实学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关于他的实学思想,已有学者作过一些研究(注:较为详细的论述可参见参考文献6,以及彭林:《阮元实学思想丛论》,《清史研究》1999,(3)。),但对实学精神在其科学思想中的体现却还未给予足够的关注,本文试对此作一些初步探讨,并就“西学中源”思想对其实学精神的影响作一些讨论。
一、科学思想的实学精神
阮元科学思想中体现的实学精神可以大致概括为:实事求是、实测、实践和实用,下面从这几个方面分别进行论述。
1.坚持“实事求是”
阮元把乾嘉学派的治学宗旨与方法概括为“实事求是”[6](P1693~1698)。梁启超对乾嘉学派的“实事求是”精神评价甚高,他虽惋惜地说:“惜乎此精神仅应用于考古,而未能应用于自然科学界”,但他还是认为“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7](P38、34)。胡适也认为:“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精神”,“汉学家的工夫,无论如何琐碎,却有一点不琐碎的元素,就是那一点科学的精神”[8](P285、298)。当代也有科学史家认为“朴学在儒流‘实事求是’的精神和近代科学的经验方法之间架起了桥梁”[9](P10)。也有一些学者对乾嘉学派的治学提出了批评,如侯外庐认为:乾嘉汉学家“蔽于古而不知世(古指古籍,世指社会)”,“乾嘉汉学,只有读古书的一定的逻辑要素,但不能说代表科学方法”[5](P418)。还有学者直接批评阮元,认为“阮元所标榜的‘实事求是’实际上是以古为是”[10](P41)。这种批评之于阮元治经,大体不谬,阮元明确地说过:“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11](yán@①经室集·自序)然而对于科学技术问题,阮元遵循的却并不是“以古为是”,在许多具体的科学技术问题上,他确实贯彻了实事求是的精神。
阮元认为天算之学“足以纲纪群伦,经纬天地,乃儒流实事求是之学,非方技苟且干禄之具”[12](序),他把天算之学看作和经学一样的“实事求是”之学。他编撰《畴人传》的目的并不是复古,他评论古人的天算之学并不是为了“推明古训”,他的愿望是“综算氏之大名,纪步天之正轨,质之艺林,以谂来学”[12](序)。对于历法史上的种种创新,阮元实事求是地给予了充分肯定,他总结道:“古今为术者,三统以来,不下七十余家,其间如刘洪乾象术之月行迟疾、月行三道,赵@②元始术,祖冲之术之破章法立岁差……郭守敬授时术之立岁实消长,而不用积年日法,当其建议之初,或不免俗流訾论,后世相沿遵用,几忘其创造之功。凡此之类,是编捃摭尤备,以见古人变率改宪,其精神实有不可磨灭之处”[12](凡例)。在评价具体的人或事时,阮元这种态度体现得尤为明显。东汉熹平四年,冯光、陈晃认为历元不正,不合图谶,蔡邕与他们进行辩论,阮元对此的评价是:“步算之道,惟其有效而已。光、晃执图谶之一言,以疑四分,邕以新元有效于今折之,真通儒之论也。今术之不能上通于古,犹古术之不能下通于今,伟哉斯言,虽圣人无以易也!使不效于今,即合于古,无益也;苟有效于今,即不合于古,无伤也。”[12](卷四·蔡邕传论)在阮元看来,是否“合于古”并不重要,符合当前的实际才是检验“步算之道”的标准。在评论祖冲之与权臣戴法兴的历法争论时,他明确地赞扬祖冲之的创新,批评戴法兴的守旧:“冲之减去闰分、增立岁差,毅然不顾世俗之惊,著为成法,非频年测候深有得于心者不能也。法兴依宠藉势,泥古强辩,抑其术使不行,岂不惜哉?”[12](卷八·祖冲之传论)。对于历法史上一些有进步意义的“民间小术”,阮元也实事求是地给予了肯定,他在评价元代李谦的历议时谈到了授时历采用“万分截法”(以一万为基本天文数据的分母)这种“民间小术”:“唐宋算家,拘于演撰万分截法,当时诋为小术。授时所用,正五代民间之法,而不失为大家,步算要在测验而已”[12](卷二十七·李谦传论),在他看来,只要实际测验有效,“民间小术”也完全可以采用。
阮元编《畴人传》时严格剔除了混杂于天算之中的星占迷信,他明确地说:“是编著录,专取步算一家,其以妖星、晕珥、云气、虹霓占验凶吉,及太一、壬遁、卦气、风角之流涉于内学者,一概不收”[12](凡例),对于虚妄之事,他坚决反对。阮元对古人的成就和失误的评价一般比较中肯,没有因为推崇一些名家的成就而忽略其失误。他对唐代历算名家李淳风赞赏有加:“会通其理,固与古不殊,而运算省约,则此为最善,术家遵用,沿及宋元,而三统、四分以来,章@③纪元之法,于是尽废,斯其立法巧捷,胜于古人之一大端也”,但同时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失误:“以南斗十二为冬至,常星终古无差,此则知者千虑之失。由大衍以迄于今,更无有从其说者矣。”[12](卷十三·李淳风传论)阮元对清代最著名的两位天算大家(王锡阐与梅文鼎)的评价历来为后人所称道,他说:“方今梅氏之学盛行,而王氏之学尚微。盖锡阐无子,传其业者无人,又其遗书皆写本,得之甚难,故知之者少。持平而论,王氏精而核,梅氏博而大,各造其极,难可轩轾也”[12](卷三十五·王锡阐传论),这确是实事求是的评价。在个别地方,阮元对古代历法的评论也有失误,如他批评沈括的“十二气历”“徒骋臆知而不合经义”[12](卷二十·沈括传论)(中国传统历法是阴阳合历,“十二气历”却是纯粹的阳历),就不是学术上的批评了。但总的来说,阮元评价古今历算成就,还是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正如天文学史专家江晓原等学者所言:“阮元对中国历法史的论述,代表了清代大多数学者的观点,大都中肯贴切,基本上反映了中国历法史的发展过程。”[13](P88)
阮元虽力主“西学中源”说,但他并不盲目排斥西方的科学技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他也承认其先进性,表现出了一定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在“西学中源”思想影响下,他对西方科学技术的先进性的认识是很不够的,这一点后面还将讨论)。《畴人传》中有西洋天文学家、数学家的传记,阮元对此特别作了说明:“欧逻巴人自明末入中国,嗣后源源而来,相继不绝。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等,于推步一事颇能深究,亦当为之作传。惟新法书所载未入中国之西洋人,有在秦汉以前者……是编依放诸史传外国之例,凡古今西人别为卷第。”[12](凡例)这实际上是委婉地承认西洋人于步算确有值得学习之处。阮元对盲目恪守中法而无端攻击“西法”的顽固派深不以为然,他对明末历法之争中保守派学者魏文魁的批评很有代表性:“文魁主持中法以难西学……反覆辩论,徒欲以意气相胜,亦多见其不知量矣……其悠谬诞妄,真不足与较也。”[12](卷三十一·魏文魁传论)阮元并不反对任用精通天文历法的西洋人,他在论及传教士汤若望时说:“若望,小国之陪臣也,而其术诚验于天,即录而用之。我国家圣圣相传,用人行政,惟求其是,而不先设成心。”[12](卷四十五·汤若望传论)阮元在这里表现出了“天朝大国”盲目自尊自大的思想,但在任用西方天文历法人员这个问题上还是主张“惟求其是”。阮元颇为欣赏西方的各种“奇器”,他不仅称赞它们的功用,对西方人的聪明才智也给予了肯定,他对西方“奇器”和“西人之机巧”发过这样的议论:“西人以机巧相尚,殚精毕虑于此,故所为自行诸器千奇万状,迥非西域诸国所能及。于此可见人心之灵……彼无所用心者,当知自愧矣。”[12](卷四十四·邓玉函传论)
作为乾嘉学术大师,阮元的考据工作颇有成就。他的考据工作中有一些可以算作科技考古,在这些研究中,他实事求是的态度体现得十分明显。收入《yán@①经室集》的《考工记车制图解》、《古戟图考》、《匕图考》、《铜和考》、《栋梁考》、《古剑镡腊图考》和《钟枚说》等篇,是他这方面研究的代表之作。阮元不盲目附从古人之言,而是通过大量的文献考证工作,并附以实物图解,以力求其是。限于篇幅,在此不再一一举例说明。
综合以上的讨论不难看出:阮元对于科学技术问题,并没有打着复古的旗号,也不是一味推崇权威,也没有盲目排斥西学,在许多具体的科学技术问题上,他确实体现出了实事求是的精神。
2.强调“实测而知”
阮元强调“实测而知”的思想主要体现在天文历法研究中,他在《畴人传》中多次强调实测之于历算的重要性。前面已提到,阮元认为“步算之道,惟其有效而已”,他把与实际观测到的天象是否相符作为评判“步算”优劣的标准,将实测数据作为制订历法的根本依据,因此,他特别重视天象的实际观测。由于观测的需要,阮元对观测仪器也十分推崇,他明确指出:“欲使学者知算造根本,当凭实测,实测所资,首重仪表。不务乎此,而附合于律、于易,皆无当也。”[12](凡例)。他十分赞赏西方精密的测量工具,坚决反对不务实测而求诸迷信的做法,他总结道:“西人熟于几何,故所制仪象极为精审。盖仪象精审,则测量真确,测量真确,则推步密合。西法之有验于天,实仪象有以先之也。不此之求,而徒骛乎钟律卦气之说,宜为彼之所窃笑哉。”[12](卷四十五·南怀仁传论)。阮元还亲自做过一些实测工作,如:用简平仪等仪器测冬至日影[11](yán@①经室四集·诗卷六·冬至日澹凝精舍分咏得测晷),乘小舟测广州城外大虎山四周的水深[11](yán@①经室二集·卷七·广州大虎山新建炮台碑铭),等等。
阮元强调“实测而知”无疑是有进步意义的,但在个别地方,由于他过于强调实测,未能正确认识到有些理论问题无法用不太精确的测量来检验,也出现了一些失误。他在评论清代学者钱塘(号溉亭)的圆周率研究时说:“圆周径率,自刘徽、祖冲之以来,虽小有同异,大要皆径一周三一四而已。溉亭独创为三一六之率,与诸家之说迥殊。余考秦九韶……亦以三一六为圆率,与溉亭所创率正同,盖精思所到,àn@④合古人也。江宁谈教谕(泰),今之算学名家,曾作一丈径木板,以蔑尺量其周,正得三丈一尺六寸奇,以为溉亭之说,至当不可易也。”[12](卷四十二·钱塘传论)阮元在这里虽没有明确表示他赞同钱塘的观点,但不难看出,他觉得谈泰的“实测”颇有说服力,他倾向于支持钱塘与谈泰的观点。圆周率研究在刘徽、祖冲之那里就达到很高的水平,早已成为与应用无关的纯理论问题,一千多年后的阮元却赞同谈泰以实测圆周来检验圆周率,从祖冲之的精密退到了钱塘、谈泰的粗疏,这种失误实在令人遗憾。
3.力行“实践之道”
与某些只顾埋头于书本的乾嘉学者不同,阮元特别重视躬身实践,他明确提出“圣贤之道,无非实践”[11](yán@①经室一集·卷二·大学格物说),他为政为学,都始终坚持这一点。在科学技术的研究与应用方面,他也完全贯彻了力行“实践之道”的主张。
阮元的考证研究不仅注重文献考证,而且还强调亲临实地考察和亲自动手实践。阮元在浙江任职期间,对《禹贡》中提到的“三江”和当时的“浙江”等河流的古今水道的变迁、名称的变化进行了详细考证。他“参稽经史,测量水土”,做了大量的文献考证和实地考察工作,并精心绘制了十幅示意图,最后撰成数万字的《浙江图考》。阮元对自己的考证很有信心,他说:“元七八年来,博稽古籍,亲履今地,引证诸说,图以明之,用告学者,请勿复疑。”[11](yán@①经室一集·卷十二·浙江图考上)若不是在扎实的文献考证的基础上,还做了大量的实地考察工作,他不会这么自信地说:“用告学者,请勿复疑。”阮元还作过《葵考》,他不仅广征博引各种文献,还亲自种葵,并到野外考察野葵,他说:“予尝锄地半亩种金钱紫花之葵,翦其叶,以油烹食之,滑而肥,味甚美……又余尝登泰山,其悬崖穷谷曲磴幽石之间,无处无金钱紫花之葵,皆山中自生,非人所种。”[11](yán@①经室三集·卷五·葵考)类似的例子在《yán@①经室集》中还可以找出许多。
阮元的天文、数学知识比较丰富,与他同时代的龚自珍称他“仰能窥天步,俯能测海镜”[14],并不为过。尤为可贵的是,他能将自己的数学知识应用于实践之中,而且还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阮元曾任漕运总督,管八省之粮,每年粮船“应过淮盘算者共五千船,船十余舱,舱载米数十石至百余石不相等”。量米旧法为“三乘四因法”,概括地说,就是先量出船舱的长、宽、深,用珠算算出体积,再折算成“石斗升合之数”。这种方法不记录计算过程,难以审核,容易出错,而且还比较繁琐,令漕运总督感到甚为麻烦,因此阮元说:“求其所以多所以少之故,总漕返躬自问,未尽明也”,“是以珠算甚繁,而总漕不耐之矣”。[11](yán@①经室三集·卷二·粮船量米捷法说)阮元仔细分析了旧法的弊病,经过反复考虑,提出了一种量米新法:先设计一种专用来丈量粮船船舱的新尺,新尺比通常的尺单位略大(“旧尺约当此尺七寸六分弱”),用新尺来量,一立方尺恰为一石;用新尺量出船舱的长、宽、深,然后用“铺地锦法”(所谓“铺地锦法”,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笔算乘法,但计算中数字位置的安排有些不同,而且还绘成表格)记下长、宽、深等数据相乘的运算过程;相乘的结果即为所求的“石斗升合之数”,不用再折算(因为事先已设定好一立方尺为一石)。这种方法计算原理清晰明了,而且从他举的实例来看,计算过程和计算结果都明白无误。新法“较旧法捷省一半,简便易晓”,“假如吏人珠算旧尺十船须用十刻工夫者,此尺珠算五、六刻即可得数,是吏人亦乐此便捷也”;而且“用铺地锦乘法画界填数,但用纸笔,不用珠盘,则笔笔具存,勿能改变”,便于检查、核对,使得“总漕有实知其多实知其少之据,则营卫军吏皆不敢欺矣”[11](yán@①经室三集·卷二·粮船量米捷法说)。阮元将新法“颁行各省,并刻石嵌漕院壁间”[15](卷四·嘉庆十九年条),大力推广简便实用的量米捷法。作为封建官僚和士大夫,阮元能将自己的数学知识运用于“粮船量米”这种“吏人为之”的琐事,而且还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的确值得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