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任鸿隽 中国学术和科学 科学人 中国现代科学思潮
任鸿隽(H. C. Zen,1886-1961) 是中国现代著名的科学家和教育家,是中国现代科学建制化的开路先锋和中国现代科学思潮的先知先驱,也是一位睿思的科学人(man of science)。鉴于我已就任鸿隽的科学观、科学文化研究、教育思想以及他与批判学派的思想关联另文论述,本文仅想阐释一下他对几个具体学术问题论述的理路和睿思。
(一)关于学界和学术研究
任鸿隽对学术界和学术研究向来十分注重和关心,他在1914年赴美不久,就接连发表了“建立学界论”(pp.3-9)和“建立学界再论”(pp.10-13)二文,详细论述了学界的意义、界定、基础等等。在前一文中,他把学界对于一国的重要性看得似乎无以复加:夫将有求于暗夜之中,非烛何以昭之?有行于众瞽之国,非相何以导之?学界者,暗夜之烛,而众瞽之相也。国无学界,其行事不豫定,其为猷不远大。唐突呼号,茫昧以求前进,其不陷于坎阱者几希。且夫学界之关系一国,岂特其未来之命运而已,实则当前之盛衰强弱,皆将于学界之有无为正比例焉。吾人试一盱衡当世,其能杰然特出雄飞大地之上者,必其学术修明之国也。其茶阘不振,气息奄奄,展转于他人刀砧之上者,必其学术荒芜之国也。盖国民性者,教育之结晶。无真实之学界,必不能有真实之国民性。国家者,国民性之发越。无强固之国民性,必不能有强固之国家。一事之成,必有由来。一国之兴,断无幸获。欲觇人国之强弱者,先观之于学界可矣。何为学界?他给我们做了如下的描绘:
今试与游于世界强国之都会。于其繁赜深远不可测度之社会中,常见有一群之人焉,汶然潜伏群众之中,或乃蛰居斗室,与书册图器为伍,舍其本业与同侪外,未尝与世相竞逐也。然天下有大敌,或疑难非常吊诡新奇之事出,为恒人所瞠目结舌,惶惧不知所出者,则人皆就之以伺其意见焉。是人也,平日既独居深造,精研有得。临事则溯本穷源,为之辨其理之所由始,究其效之所终极,历然如陈家珍于案而数之也。其言既腾载于报章,听者遂昭然若发蒙。其事而属于政治也,将有力之舆论,由之产出,而政府之措施,因以寡过。其事而属于学问也,将普通之兴味,因以唤起,而真理之发舒,乃益有期。是群也,是吾所谓学界也。
如何建立学界?在任鸿隽看来,学校等事,乃建设学界之手段而非建设学界之基础。建设之事,基础必先于手段,彰彰明矣。基础之事有二:一事,国内须承平之度。民未富庶之先,虽欲教育之普及,学术之丕炽,而势有不能。国民富庶,无屈挠夭札之患,民之有心思才力者,因得奋力于学。所以以国内承平无事,为建立学界第一基础也。二事,国人向学之诚。他以苦心孤诣、潜心求真的科学家为例说明:
建立学界之元素,在少数为学而学,乐以终身之哲人,而不在以学为市之华士。彼身事问学,心萦好爵,以学术为梯荣致显之具,得之则弃若敝屣,绝然不复反顾者,其不足与学问之事明矣。此吾所以以国人向学之诚,为建立学界之第二基础也。
任鸿隽把科学也视为学术之一,列入学界之内:夫今之科学,其本能在求真,其旁能在致用。科学家委心专志,发愤忘食,积其观察之勤,试验之劳,思辨之能,为之设立公例,启示大凡。令后人循序渐进,以抵高明之域。科学家如是向学之诚,乃建立学界之必要元素。在后一文中,他径直点明:他所谓的学界,侧重于新学即科学的学界;欲建立学界,当取科学的态度和方法。他说,今欲言建立学界,当先定其学之为何物。所谓学者,谓旧学乎,抑新学乎?易言之,今将仍钻研故纸,寻章摘句,守先哲之陈言以为学乎?抑将依今世科学之法律,阐天地自然之奥,探迹索隐游心事物之间以为学乎?此问题最易解答。盖学者,一以求真,一以致用。吾国隆古之学,致用既有所不周,求真复茫昧而未有见。以人类为具理性之动物,固当旁搜远讨,发未见之真理,致斯世于光明。而不当以古人所至,为之作注释自足。故今日为学,当取科学的态度,实吾人理性中所有事,非震惊于他人成效,昧然学步已也。他由上所言得出结论:所谓学界者,当为格物致知,科学的学界。而非冥心空想,哲学的学界。虽然他也明白,学之为类广矣。玄言抽象,不得谓非学。且滞心小物,聪明或有时而窒,欲纲举领挈,观其会通,非玄言抽象不为功。然而,在他看来,玄想之学,譬犹乘轻气之球,游于天空,有时亦能达其所望,而与以清明之观,然迷离徜恍者十八九也。不由科学的方法求真理,譬如乘轻气球游于天空,惛然不知方向之所在,其不堕入五里雾中者几希。然则今日言学界而稍稍侧重于科学,非过虑矣。
针对国人以为把他国的物理、化学、植物、矿物之学学到手则科学已具的想法,任鸿隽的回答是“不然”二字。他的理由是:
科学之道,可学而不可学。其可学者,已成之绩。而不可学者,未阐之蕴。且物物而学之,于他人之学,必不能尽。尽之,犹终身为人奴隶,安能独立发达,成所谓完全学界耶?是故吾人今日之从事科学者,当不特学其学,而学其为学之术。术得而学在是矣。
然则其为学之术奈何?任鸿隽一言以蔽之:曰归纳的论理法是已。所谓归纳的论理法,即研究一事,首重实验,而不倚赖心中悬揣。易言之,即叩自然事物,以待自然事物之答解,而不以己意为之设解是也。他以培根高足弟子戴维用伏打电池分解水为例,对该方法加以具体阐明。他提醒人们:非其程序之足尚也;其不敢轻于自信,而必待于实际上之证明,不惮反复推阐以求一当。其求真之精神,乃足尚也。他最后的结论为:
是故欲立学界,在进文人知识。欲进知识,在明科学。明科学,在得所以为学之术。为学之术,在由归纳的论理法入手。不以寻章摘句玩索故纸为已足,而必进探自然之奥。不以独坐冥思为求真之极轨,而必取证于事物之实验。知识之进也,庸有冀乎?此吾所以以科学的方法,为今日为学之第一要素也。
在另一处,他特别强调,我们讲求西方学术,要提倡科学、研究科学,就是求花移根的意思——把他们的科学精神学到手。因为外国的科学创造家,是看科学为发现真理的唯一法门,把研究科学当成学者的天职,所以他们与宗教战,与天然界的困难战,牺牲社会上的荣乐,牺牲性命,去钻研讲求才有现在的结果。我们若是不从根本上着眼,只是枝枝节节而为之,恐怕还是脱不了从前那种“西学”的见解罢。(p.243)正是有感于“国之不振,国民无学”的现状,出于传输学术、振兴科学之目的,任鸿隽不仅溢于言表,而且付诸行动。他“不自揆力之不副,就休学之暇,发起《科学》杂志,将以为传输学术之机关,作起国人好学之志气。”(p.38)
在稍后发表的“吾国学术思想之未来”(1916年)中,任鸿隽开门见山:“一新时代之将至,必以思想变迁为之先导。人亦有言,思想者事实之母。”接着,他试图厘定思想的内涵和外延:今夫思想之为物,其变幻若蜃气云雾而不可方物,其幽眇若人鬓鱼网而不可析理。人之用思想,则不出乎两途。有用于主观者,以一人之心知情感为主,而外物之条理不与焉。有用于物观者,以外物之条理为主,而一己之心知情感不与焉。属于前者,为人生之观念,为性理之启瀹。属于后者,为物性之阐辟,为理识之泉源。要言之,属于前者为文学之事,属于后者为科学之事。其介于两者之间,以谋物我之调和,求事物之真一者,则哲学之事也。是故人生思想之大剂约之,可别为三:文学也,哲学也,科学也。以此论衡,而大共可得而言。虽然,思想者人而自异。虽限于方域,断以时期,其繁赜不可规画犹自若。然以材性、地齐、政教、习尚之不同,其思想之发越,用心之结晶,常不能无所偏。他用较多篇幅议论了中国思想之历史盖文学的而非科学的,而西方思想则导源于希腊,培根之方法足变易欧洲千余年之旧思想而制造一新学术,于是19世纪特产之科学,乃浸淫固植于欧洲大陆。至此,他把西方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总结如下:
始之以旧学陈言之不满人意,继之以先知大哲之开辟新径,植人智于膏腴之区,而不以修旧起废为已足。乃其望道有见,则由竭全力以赴之,而不听玄言眇论,玩愒岁月。其结果则物观之学,既已日新月异,跻乎美盛之域;主观之学,今日所研究之问题,犹是二千年前研究之问题,曩令去此物观之学,则今日之西方,有以异于二千年前之西方乎?是未可知矣。
任鸿隽指出,吾国学术思想偏于文学。所谓文学者,非仅策论词章之伦而已。凡学之专尚主观理想者,皆此之类也。是故经学大儒之所训诂,文人墨士之所发舒,非他人之陈言,则一己之情感而已。人之知识,不源于外物,不径于官感者,其知识不可谓真确。无真确无知识而欲得完美之学术,固不可得之数矣。是故循物极必反之例,推有开必先之言,思想之变迁,既有然矣。其变也,必归于科学。最后,他充分肯定了作为学术之科学的意义:第一,科学为正确知识之源,而正确知识之获得,固教育之第一目的也。欲得心外之物之知识,舍培根之归纳论理法,推理与实验并用,其道末由。不借径与实验,其所得之知识,非偏而不全,即茫而不析,则何以充人性之灵,而尽未学之能。今之科学,固不能废推理,而大要本之实验。有实验而后有正确知识,有正确知识而后有真正学术,此固为学之正鹄也。第二,今之科学,不当但作物质主义观而已。科学影响于人生者亦不可胜数,举凡社会之组织、人生之观念、平居养生之事、风俗习尚之节,皆因科学而生变动。生斯世也,非洽然于科学之性质与成就,而与其精神为徙,则吾人之生且不能与时境相谐和,终不免于信理之人而已,何学者之足云。(pp.112-117)
至于如何振兴学术,任鸿隽早就提出建学校和学会:“学校也,学会也,皆建立学界之手段也,而吾谓学校尤为重要。学校萃群材于一隅,具研几之涂殊。成人之有德,小子之有造,恒必由之。”(p.9)他后来又倡言:“大凡欲振兴学术,普及知识,不外两种方法。一为实际研究,一为发刊书报。”他正是以“振兴吾国科学为目的”而创立中国科学社的,并深知其“任大责重,美成在远”。他寄望于同社诸友:“居者当为柱石之奠,行者当为过渡之舟。质言之,居国内者,当担任久远之计画,在国外者,当担任目前之发达,以待国内社友之接替。”(pp.138-139)
(二)中国学术之敝及其原因
任鸿隽早在1914年那两篇论建立学界的文章中,就发出“吾中国之无学界也”的警世之言。他的意思不是说中国没有固有之学术,而是说那些学术业已凋敝,不适合世界学术发展之大势,即只有气息奄奄的旧学术,而无蓬勃向上的新学术即科学。他也不是全盘否定“国学”,而且还号召留学生“必须兼通国学”。当然,他所谓的“国学”,“固非如经生老儒,钻研故纸,穷年矻矻,至死不休者”;而是指“吾学术思想之大要,历史推迁之陈迹,不可以不知。属辞比事,笔于手而出于口,所以自尽其义之术,不可以不能”。之所以要如此,其理由在于,“一则知彼而不知己,不可以为完全学者。一则留学之职在于贩彼所有,济我所无。负贩之道,在利交通。国学文字,所以为沟通彼此之具也。”
中国无学界之说立足于中国无建设学界的两个基础——国内须承平之度,国人向学之诚。如第一事,国内承平之期,起可望乎?夫以吾国处积弱之势,外侮凭陵,不可终日。然外患之来,期病在表。善为国者,折冲御侮,未尝不可偷安旦夕。而忧危虑患之深,或且生发奋为雄之志。引为大惧者,则国内战争之不息是也。国内战争之起,可分为二类。其一则群盗无赖,鼠窃狗偷,残民以逞而无一定之目的。此其直接之害,在使民不聊生,自然消其好学深思之志。其二则佥壬在位,举措乖方,使在下之人,无旋定安居之情,有汲汲顾影之忧。则忧时爱国之士,思起而易之,此为有目的有蕲向之战争矣。所当明辨以悉者,则战争之后,其所得之效果,能如所期否也?至于分子相轨,杌陧不安,其势之成,不在种族宗教诸大原因,则必国人无学,生计凋残,人相竞于私利私害,以至此耳。于此时也,道德退舍,人欲横流。即有一二高尚纯洁之士,为之倡导率引无当也。于此之时,而为正本清源之策,唯有建设学界,以铸造健全之分子。分子既异,实质自然改观。若以此为迂阔,而欲图急功近效,攘攘不已,本实先拔,枝叶尚何望哉?如第二事,国人向学之诚则何如?科举时代无论矣。自改设学校以来,教育为兴,学制未善,国内尚无名实相副之大学。必不得已,求未来吾国学界之代表者,其唯今之留学生乎。然前清季年,以考试囮留学生。彼时留学生之心,一科举之心也。改政以还,考试之制度废,而留学生有疑失此无以为出身之路者。彼其视数万里外之负笈,曰以谋一己之荣利而已。故方其学也,不必有登峰造极之思,唯能及格得文凭而已耳。及其归也,挟术问世,不必适如所学,唯视得钱多者斯就之已耳。即便囊橐数年之讲章实习以归,而又张冠而李戴,削足以就履。改革以还,吾国士夫,竞言建设矣。故其目光所及,唯在政治。于学界前途,未尝措意。岂唯未尝措意而已,方且毁弃黉舍,放锢哲人,铲绝之不遗余力。侈言建设而忘学界,是犹却行而求前也。(pp.3-9)
任鸿隽对中国学界之凋敝和弊端了如指掌。他明锐地洞察到:国人失学之日久矣。不独治生楛窳,退比野人,即数千年来所宝为国粹之经术道德,亦凌夷覆败,荡然若无,民生苟偷,精神行质上皆失其自立之计。虽闭关自守,犹不足以图存,矧其在今之世耶。他也深知:夫徒钻故纸,不足为今日学者,较然明矣。然使无精密深远之学,为国人所服习,将社会失其中坚,人心无所附丽,亦岂可久之道。(p.18)在与西方学界对照之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吾国学界,尚自有沉痼废疾,不刬之去,新机将无由生。痼疾者何,好文之弊是已。夫徒学文字之意何以不足为学,以其流于空虚,蹈于疏漏,浸文字乃无意义之可言。吾国不但学不如人,即文亦每下愈况,以所重者徒在文字而无实质以副之故也。以愈重文,乃愈略质;以愈略质,文乃愈敝;凡吾国学术之衰,文学之敝之原因具是矣。……不悟为学本旨,不能在文,以能文为为学之唯一目的,兹吾国学术所以无望发达也。(p.87)
任鸿隽对中国学术思想的评价是“晦塞已极”,对中国旧学的评价是:“其最腐败最无用之制艺、试帖无论矣”,即便“经史子集之学”,也“不过专以钻研陈言为务,即有所得,不过古人之糟粕,无有新知识可言。”(p.88)由此可见,他对中国学界深层之敝的揭示可谓洞若观火——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字句,而就其精神实质观之的话。
任鸿隽对中国学界的治学之法亦不以为然。他说:吾国挽今言训诂之学者,如顾林亭戴东原王念孙张太炎之俦。尚左证,重参谂,其为学方法,盖少少与归纳相类。惜其所从事者不出文字言语之间,而未尝以是施之自然现象。至关天然事物之理,则老师宿儒,开口辄多可笑者。夫学问之道,固随世运为转移。以今日真理开发,物无隐情,而例数十百年前之思想言论。其为可笑固宜。吾国二千年来所谓学者,独有文字而已。而文字之运,又递降浸衰,每下愈况。古之时文与道合,今之时文与道分。而与所谓道者,又冥心牵索,千年而未有获也。近人精于文字者可以为艺人,而不可以为学者。近世中国舍文人外无所谓学者也,此吾所以谓今日中国无学界也。(p.13)
任鸿隽的这些清醒认识——尤其是中国有艺人和文人而无学者的见解——来源于他对中西学术相异点的洞见。在他的眼中,相异之要点有二:第一,吾人学以明道,而西方学以求真。所谓道者,虽无解释可凭,但常与功利对举是已。执此以观西方学术,则以其学为不出于功利之宜。不知西方科学,固不全属物质,其大共唯在致知求真,初非有功利之心而后为学。第二,西人得其为学之术,固其学繁衍滋大浸积而益宏。吾人失其为学之术,固其学疾萎枯槁,浸衰以至于无。所谓术者何?以术语言之,即所谓归纳的方法,积事实以抽定律是也。以近语言言之,则斯宾塞所谓“学事物之意,而不学文字之意”是也。盖自培根创归纳之法,西方为学之本,一趋重于事实。其所谓事实者,乃自观察印证以得之,而不徒取诸故纸陈言。故西方为学之术,其第一步,即在搜集事实。吾国古人为学之法,言格物致知矣。此说但存其目而无其术。以上两端,盖就根本上祛吾人胶己之惑,以明科学之入神州,为知识革命上不可少事。(pp.85-87)
其实,任鸿隽早在1914年就开出了救治中国学界凋敝和弊端的良药:代兴于神州学术之林,其唯科学乎,其唯科学乎!(p.16)为唤醒国人,启迪学人,他不厌其烦地把中国学风与科学的方法、态度和精神相对照,阐明前者之陋与后者之优,以期引起人们重视科学,引进新学,并补苴和改造旧学。他在论述了崇实、贵确、单简等为内涵的科学精神后,立即揭露神州学风与之若两极之背驰而不相容。不拔而去之,日日言科学,譬欲煮沙而为饭耳。神州学风不利于科学者有三:一好虚诞而忽近理。譬如,阴阳五行之说即属此列。二重文章而轻实学。承千年文敝之后,士唯以虚言是尚。雕文琢字,著述终篇,便泰然谓“绝业名山事早成”,而无复研究事实考求真理之志,即晚近实验之学,输入中土,读者亦每以文章求之,以是多不为人所喜。夫“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三笃旧说而贱特思。从事科学者,非但服习古人之术,亦不敢以古人之言为可信而足也。乃观吾国持论者则不然,发端结论,多用陈言。然怀疑不至,真理不出,学术风俗受其成形而不知所改易,则进化或几乎息。他郑重指出:“学子暖姝,思想锢蔽,乃为科学前途之大患。”(pp.73-75)
任鸿隽把科学看作是东西两方学术思想分界的根源。与科学相比,专事立想、不求实验的中国学术又生出几个大弊病。简略说起来有四:1)因为不用耳目感官的感触,为研究学问的材料,所以对于自然的现象,完全没有方法去研究。既没有方法去研究,所以对于自然的现象,只有迷信的谬误的知识,而无正确的知识。中国古来的学者尽管把正心修为治国平天下的学问,讲得天花乱坠,对于自然界的现象,如日食彗星雷电之类始终没一个正当的解说,其病是偏而不全。2)既然没有方法去研究自然现象,于是所研究的,除了陈偏故纸,就没有材料了。所以用心虽然狠勤,费力虽然狠大,结果还是剿说处同的居多。近来我们的朋友,狠有表彰汉学的科学方法的;其实他们所作到的,不过训诂笺注,为古人作奴隶,至于书本外的新知识,因为没有新事实来作研究,是永远不会发现的。其病是虚而不实。3)用耳目五官去研究自然现象,必定要经过许多可靠的程序和方法。如观察、试验、推理、证明等,处处皆须有质量性质的记录,使它确切不移,覆图可按。专用心思去研究学问,就没有这些限制,其病是疏而不精。4)既没有种种事实作根据,又没有经过科学的训练,所以有时发现一点哲理,也是无条贯、无次序,其病是乱而不秩。任鸿隽指出,自然科学研究占西方学术界的大部分,而科学研究的影响也使西方其他学术受了科学的洗礼,辟开了一条新路,有成立的价值。(pp.240-241)
任鸿隽在1915年勉力创立中国科学社,就是为了使科学在中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30年后,他在纪念会上讲述了当年组织学会、提倡科学的两个理由:
科学的应用虽然表现于许多物质上的发明,科学的本身却是学术思想的系统,我们必须把科学的根本移植过来,才能使科学成为我们学术的出发点,方能使科学与其应用在我国发荣滋长。这是我们提出科学这个题目的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是感觉人类进化必须由世界各民族各尽一部分的责任,对于知识的总量各有一部分增加。若只利用他人的发明,而自己无所贡献,便是放弃责任,对于当今文明民族不免愧对。(p.572)
(三)中国古代无科学
在1915年发表的一篇专文(pp.19-23)中,任鸿隽论述了“中国古代无科学”的命题。他是从科学的定义入手立论的:“科学者,知识而有统系之大名。就广义言之,凡知识之分部别居,以类相从,井然独绎一事物者,皆得谓之科学。自狭义言之,则知识之关于某一现象,其推理重实验,其察物有条贯,而又能分别关联抽举其大例者,谓之科学。”以此定义衡量中国古来之学术,他表明其中自然不能有科学。其理由在于:
秦汉以后,人心梏于时学。其察物也,知其当然而不求其所以然。其择术也,骛于空虚而引避乎实际。此之不能有科学不待言矣。即吾首出庶物之圣人,如神农之习百草,黄帝之创算术。以及先秦诸子墨翟、公输之名物理机巧,邓析、公孙龙之析异同,子思有天圆地方之疑,庄子有水中有火之说,扬己者或引之以明吾国固有之长,而抑他人矜饰之焰。不知凡上所云云,虽足以显吾种胄之灵明,而不足证科学之存在。何则,以其知识无统系条贯故也。
任鸿隽是以近代科学作为准绳来衡量的,难怪他认为欧洲之有科学,三数百年间事耳,即吾国古无科学,又何病焉。在简要地回顾了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科学发展的历程之后,他明确指出:“是故吾国之无科学,第一非天之降才尔殊,第二非社会限制独酷,一言以蔽之曰,未得研究科学之方法而已。”任鸿隽的这一结论显然深受皮尔逊的影响,因为后者在他的科学哲学名著《科学的规范》中极力强调:“科学方法是我们藉以达到知识的唯一道路”,“整个科学的统一仅在于它的方法,不在于它的材料” 。在任鸿隽看来,科学方法一曰归纳法,一曰演绎法。二者之于科学也,如车之有两轮,如鸟之有两翼,失其一则无以为用也。但是,他还是强调以无归纳法为无科学之大原因。这是因为,归纳法者实验的也、进步的也。不由归纳法,则虽圣智独绝,极思想之能,亦不过取给于一时,未能继美于来祀。而吾国学者,其病端不在恃官感而恃心能,其钻研故纸高谈性理者无论矣,乃如王阳明之格物,独坐七日;颜习斋之讲学,专尚三物;彼固各有所得,然何其与今之研究科学者殊术哉。此吾国之无科学之大原因也。
翌年,任鸿隽考察了中国四千年的学术思想史,断定其是文学的而非科学的。他这样写道:神州学术,于晚周号称发达。然九流皆出王官,则亦历史的滥觞也。诸子古书,间有陈述器数物理者,虑多取之方策,非参嵇事实循序剖析而得之。秦汉以后,人守一经,发言论事,必以古义为依归,则历史的文学,于斯为盛。魏晋之间,清谈转盛,其思想所托,率依一人之情感为主,而客观格物之意少。其文学则渐趋骈俪,乃至重文词而贱思想。唐以后文学返古,思想则不出乎历史的范围。宋世则有理学,别开生面,然其讲学之旨,主静存诚,杂糅禅宗。所扬榷者心理之精微,其事盖等于天空之鸟道。虽于哲学上不无一席位置,于物理之推阐,犹是千里万里也。自元以后,异族迭主,民坠涂炭,救死不暇,其思想之无进步,又不待言。他于是水到渠成地得出结论:
综观神州四千年思想之历史,盖文学的而非科学的。一说之成,一学之立,构之于心,而未尝征之于物;任主观之观察,而未尝从客观之分析;尽人事之繁变,而未暇究物理之纷纭。取材既简,为用不宏,则数千年来停顿幽沉而无一线曙光之发现,又何怪乎?(p.113)
1922年,任鸿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科学之发达何以不于东方而于西方?他以为此答解求之于精神上有两端,而求之学术上只一事:
所谓两端者,一曰避难而就易,一曰忽远而图近;所谓一事者,曰未得方法而已。人皆谓科学之不发达,由于为学者凑于空虚无用之理论,而未尝从事于事实之研究,而吾独曰避难而就易;盖搜集事实之难,不如徒骋空论之易为也。人皆知科学家之流弊,在于繁琐破碎,不知远大之规,而吾独曰忽远而图近,为科学不发达之一原因;盖科学家之目的,在发明天然界之真理,非规规于目前功利者所能为也。唯其然也,故科学方法,无由发生。科学唯重事实,故有观察、试验诸方法,不但于搜集事实,且于事实之真确,三致意焉。科学唯重在求真理,故有分类、推论、假设、证验诸方法,参互为用,有一不合者,则其学说不能成立。以无此精神,故无此方法;以无方法,故科学无由发生;然则科学之独荣于彼而偏枯于此,非无故也。(p.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