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之后,伴随科学史的体制化,逻辑的线条在历史色彩的掩饰下益发暗淡。费耶阿本德指出,逻辑论证在历史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作用,牛顿提出“我不杜撰假设”这一严格经验性口号,实际上是为了对抗当时强大的笛卡尔学派的挑战而提出的宣传口号。类似的现象在伽利略和笛卡尔的论证中也不难发现,任何哲学上的判别标准都无力对科学革命的发生作出合理的解释。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库恩提出,科学革命是世界观的转变,改宗典范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理性过程,通常要花一代人以上的时间,许多伟大的科学家甚至终生都拒绝接受新的典范。所谓“判决性试验”同样是一个神话,接受新典范可以有各式各样的原因,主观因素如信仰、美感、名望,客观因素如逻辑简单性、定量上的准确性、预言和解释能力,都在不同程度上发挥着作用。(注:孔恩(王道远编译)《科学革命的结构》,第232页,台湾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民国74年(1985)。)
强调历史的透视而不是逻辑的分析,说明科学史研究更重视理性的批判功能,而不是它在建构体系方面的能力。波普乐认为,理性的批判能力是无限的,而其构造体系预言未来的能力则是有限的。18世纪的人文主义者(启蒙哲学家)所发挥的正是理性的这种批判能力。在科学史领域,运用理性的批判能力来考察科学思想,首推马赫。
1883年,马赫发表《力学史评》,对牛顿力学中的某些基本概念给出了更合理的解释。马赫认为,牛顿用于区分相对运动和绝对运动的旋转水桶试验是不能成立的。他把惯性视为物体与宇宙其它部分之间的动力学关系,而不是物体本身所固有的性质,因此谈论一个孤立物体的惯性是没有意义的。进而,他主张取消牛顿“物质的量”这一质量定义,而用“所有质量相等的物体,它们在相互作用中彼此产生大小相等而方向相反的加速度”取而代之。基于同一理由,他还批判了牛顿的绝对空间、绝对时间和绝对运动观念,因为它们不能与试验观测联系起来。(注:恩斯特·马赫(王国政译):牛顿关于时间、空间和运动的观点,第76-83页,《科学与哲学研究资料》,1983,1。)马赫的批判不仅激起了对古典力学的历史和哲学基础的热烈讨论,并且被爱因斯坦作为建立广义相对论的启发原理。
怀特海对现代科学思想发展历程的批判性考察,更关注于哲学层面上的问题。在《科学与近代世界》这部半专业性的科学史著作中,他对近代科学运用抽象概念来把握客观实在的局限性作了精辟的分析。“把注意力局限于抽象概念群上有一个好处,这就是思想可以集中在界限和关系都十分明确的事物上。……但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群概念上,不论这群概念的基础如何可靠,由于这种作法的局限性,总是会有弊端的,那就是你把别的东西全部抽绎掉了。如果被抽绎掉的东西在你的经验中很重要,那么你的思想方式便不宜于处理它们了。思想时总是不能没有抽象概念的,因此最重要的是,要经常以批判的态度检查你的抽象方式。”(注:A.M.怀特海(何钦译):《科学与近代世界》,第56-57页,商务印书馆,1989。)怀特海一方面称颂17世纪为天才的世纪,另一方面又指出它导致了“具体性误置”的错误,因为“物质在时空中运动”的机械论图象只是一套抽象概念,而不是实在本身。对18世纪,他一方面颂扬其在社会理性化方面的巨大贡献,同时又称其是用一只眼睛透视的理论。
4 科学史是沟通科学与人文主义的桥梁
科学与人本主义本是西方两大相互独立又相互渗透的思想传统,但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随专业化程度的提高,两者之间的隔膜愈来愈深。18世纪启蒙哲学家的灵活态度和批判意识,在19世纪销声匿迹,机械论、唯物论和决定论孕育出实证主义的偏狭见解,人的价值至此已无容身之地。另一方面,正当量子力学开辟人类生活的崭新前景之时,笛卡尔的独立精神实体化育出存在主义这个怪物。存在主义者沉溺于个人的神秘精神体验中,把非理性的放纵状态当成是一种自由状态,并声称现实世界是个人自由的障碍。在他们看来,人类已是在劫难逃。实证主义和存在主义都是对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的彻底否定。
那么,科学史如何发挥它的桥梁作用呢?当今的科学史研究已经在两个方面进行了有意义的探索。首先,科学史研究揭示了历史上科学与人文主义两者之间的紧密联系;其二,通过对科学思想发展历程,特别是对科学革命的批判性考察,科学史正在逐步消除两者之间的壁垒。
19世纪中叶以前,科学与人文主义并行不悖,相互影响又相互独立。现代科学的诞生,离不开人文主义者的哺育。要是没有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希腊哲学和希腊化时代科学著作进行精心的校勘和翻译,现代科学先驱就会缺乏推翻中世纪亚里士多德体系的思想工具。这些工具中,属于思想层面的有柏拉图的数学主义和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属于技术层面的有:亚里斯塔克的日心说、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和公理化方法、阿基米德的穷竭法及其静力学理论。除了提供思想工具之外,人文主义者还为现代科学先驱提供了精神支柱。人文主义者重新发现了世界,重新发现了人。他们把人作为思考的焦点,强调从人自身的经验出发去思考自然的秩序和人类的命运,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去探索自然界和心灵世界。达·达奇就是这一精神的化身。正是依靠这种精神,开普勒坚信第谷的观测数据,伽利略相信望远镜中的天空图像。经验科学的产生,可以说是人文主义颂扬人的尊严的结果。
近代科学的成功,反过来又扩大了人文主义的规模与视野。18世纪启蒙哲学家的目标,就是要在人类社会领域建立牛顿式动力学理论。他们把理性应用于法律、制度、宗教、道德、风俗等各个领域,力图将人类社会的发展引向一个合理的方向。在道德价值领域,这类探讨最为热烈。在社会历史领域,孟德斯鸠1748年发表《论法的精神》,企图从地理气候、法律制度、宗教道德和风俗惯例各方面寻找影响人类生活的非人格化力量,在经济学领域,其成就最为引人注目。1776年,亚当·斯密发表《国富论》,通过分析价值、资本、劳动而提出了供求法则,为19世纪贸易和工业发展提供了思想框架。沿着这一传统,马尔萨斯在该世纪末阐明了有效需求概念和人口理论。在19世纪,马尔萨斯的生存竞争思想又促进了达尔文进化论的诞生。
然而,自19世纪中叶以降,随工业化和专业化的发展,科学与人文主义两者间的相互影响日渐式微,笛卡尔的双实体在中产阶级中赢得了各自的信徒,纯粹的物质实体导致了实证主义的偏狭见解,独立的精神实体演化成存在主义及其变种如诠释学这类怪胎。现代的科学史研究,正诞生于两者壁垒森严之时。科学史家对科学革命的历史考察,对于消除两者之间的隔阂,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对17世纪科学革命的研究,已使我们对科学理论的本性有了一个更富于人性的看法。兹举迪昂和库恩的工作为例。在《拯救现象》一著中,迪昂考察并汇集了从柏拉图到伽利略两千余年历史长河中对物理(天文学)理论的三种不同看法:以柏拉图和托勒密为代表的“形式主义”观点、以亚里士多德和阿威罗依为代表的朴素实在论、现代科学先驱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的数学实在论。作者本人赞同柏拉图的见解:描述行星运动和宇宙结构的小轮体系,并不对应与力学装置,而是便于计算行星位置的数学工具。(注:Pierre Dubem(tr.by E.Dolan and C.Ma-schler),To Save the Phenomena,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9.)迪昂的考察,意在强调科学理论的限度,以申张科学应是人的仆从而不是人的暴君。库恩后来的研究则表明,仅仅逻辑简单性尚不足包容科学理论的人文色彩,开普勒接受日心说在某种程度上还与他的太阳崇拜有关。通过这些研究,人们越来越倾向于把科学理论看作解释工具,而不是绝对真理;至少,假说与真理已开始在人们心目中保持着一股张力。
对20世纪科学革命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科学理论的性质,同时还有助于我们认识经典科学的局限,因为它本身就是对17世纪经典理论及其哲学基础的批判。不妨援引波普尔对量子力学基本概念的分析为例。(注:Karl R.Popper,Quantum Theory and the Schism in Ph-ysics,London:Hutchinson,1982.)量子力学的非决定论,是波普尔为自由、理性和创造性辩护的起点。他认为,量子力学的几率概念反映了世界的客观特性,在它面前,经典决定论和哥本哈根诠释都站不住脚。由此出发他得出结论:人类理性预言未来的能力是有限的,而其批判的能力是无限的,因此,未来是开放的、有待于我们去探索的广阔领域。(注:Karl R.Popper,The Open Universe,London:Hutchinson,1982.)
20世纪的科学思想,除量子力学的几率幅概念外,刻划算法的哥德尔定理和生物学中的生态学观点都正在为人文主义的发展开辟广阔的空间。
阿伦·布洛克说:“如果西方文化大分家出现即将结束的迹象,那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更令人兴奋了。这将是一种把科学家看到的世界与艺术家、作家、批评家和学术家看到的世界,结合在明白易懂的关系之中、而不牺牲各自独立性和有效性的运动。如果能实现这一点,那么就会为人文主义打开一个崭新的人类经验的前景。”(注:阿伦·布洛克(董乐山译):《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第253页,三联书店,1997。)融合这两大传统,正是科学史研究所肩负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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