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析冲突产生的原因上,贝尔纳认为老科学家不理解新观念(这种新观念主要是哲学上的,即 辩证唯物主义,而非科学上的,科学上的新观念如相对论、量子力学、共振论等并不为老科学家们所 反对,恰恰是新的所谓无产阶级科学家们对其抱敌视态度)以及对其抱敌视态度是因素之一。然而事 实上,老科学家们并不直接反对辩证唯物主义,甚至有很多科学家信奉辩证唯物主义,并利用它作出 了重大科学贡献[10],他们所反对的是将辩证唯物主义作为独尊的哲学来限制科学,以及因为科学素质 低下从而不依靠科学事实而是单凭哲学论断或党性立场来反对某些科学理论的非科学态度和方法。这 方面的代表人物是维尔纳德斯基(V·I·Vernadskii)。他坚决反对将马克思主义科学观和方法论作为 一种官方哲学来控制科学,他认为高水平的科学创造只有在能够容忍非正统思想存在的领域里才可能 产生([4],P99),只有当允许不同的哲学倾向存在时,哲学才能对科学产生大的帮助([4],P162)。 著名物理学家约飞(A·F·Iofffe)警告说要注意哲学上对海森堡、玻尔、薛定谔、狄拉克等物理学家 乱贴唯心主义标签的倾向。他认为不能把辩证唯物主义变成歪曲和限制物理学家工作的工具。([4], P160)最激烈的反对者可能是弗伦克尔(Ia·I·Frenkel'),在一次公开的物理化学专家会议上,他对 将辩证唯物主义作为科学院的一种官方哲学表示了攻击: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辩证唯物主义能够对科学起指导作用。把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强加给我们的学者和年青人是在政治上走极端。社会主义需要理论基石,这有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但辩证唯物主义却是发展科学的障碍。无论是列宁还是恩格斯都不是物理学家的权威;……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起反作用的的哲学……。([4],P156)
著名物理学家、后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塔姆(I·E·Tamm)则采取了更为温和的策略:他并不将 矛头直接对准辩证唯物主义,而是批评那些马克思主义解释者们跟不上现代物理学的发展。他写道:"即 使是一个大学生也能指出那些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们在科学上的文盲。他们通过空洞的长篇大论和纠缠 于细末尾节来掩饰自己的无知。"([4],P156-157)
科学家们尤其反对将辩证唯物主义作为政治意识形态工具来控制科学。科学院副院长、杰出数学 家斯捷克洛夫(V·A·Steklov)在其伽利略传中写道:"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一位真正的科学家和思想 家的自由头脑服从于先定而僵化的政治口号",政治意识形态和科学创造性是互不相干的,"要有创造 性,科学就必须被允许在一切政党和政党的命令之外工作"。([4],P96)
总之,苏联科学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是辩证唯物主义)上的冲突其主体不是科学家与科学家: 在前期是哲学家内部,后期则是科学家与哲学工作者。冲突的原因也不是科学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 不理解,而是政府试图将其变成独尊哲学以及利用它作为意识形态来控制科学从而引起了科学家们的 反感。
4. 革命前的科学与革命后的科学
贝尔纳对革命前的苏联科学--俄国科学也作过论述。贝尔纳认为革命前的科学与革命后的科学 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为了说明这一点,他引述了俄国科学家乔菲对俄国物理学的描述:
……革命前的俄国学者一般都是一个人进行工作,既没有留下科学学派,也没有留下什么具 体方针。他们自己的论题往往是通过同法国或者德国学者合作从国外学来的。俄国学者往往参预一个西欧学派,从事同那个学派的论题有关的一些研究工作,然后以硕士学位论文形式提出自己的研究成果。进一步对这个论题加以发挥,作为他们的博士学位的论文主题,因此,他们保持国 外思想中心的倾向是很自然的。没有产生出独立的俄国学派。
唯一的例外是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列别捷夫在莫斯科大学所创立的出色科学学派…… 列别捷夫学派和若干列宁格勒物理学家的工作具有相当大的科学趣味。不过大部分科学成果都不足以丰富科学世界。这些工作有一部分是"偏狭的",只限于对观察到现象加以描述,而没有在理论上加以解释。它们仅是外国工作的变种,各种常数的测定等等。……
连俄国物理学家的最出色的工作也只是不连贯的研究,不能形成明确的科学研究路线,没有为自己提出深刻的问题或者任何技术上的目标。可以说革命前的俄国几乎不存在技术物理学,也 缺乏形成它的条件。……
因此,虽然俄国物理学界拥有几个伟大的学者,他在革命前仍然是世界科学中最落后和最薄弱的部分之一。([2],P320-321)
因此,贝尔纳认为革命后的"苏联不得不在实际上毫无外援的情况下,从废墟上建立起一个新的和规 模更大的科学事业"([2],P320),并且只是在十月革命后苏联科学才"开始首次对世界科学的某些 学科作出卓著贡献"([2],P321)。无可否认,十月革命对苏俄科学的影响是巨大的。然而并不能因 此就贬低革命前的科学成就。单以物理学的成就来概括整个俄国科学的发展水平显然是有失片面的。 事实上,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叶,俄国科学经过200多年的发展,在数学、化学、生物学上都产 生了一批世界级的科学家。如众所周知的数学家切比雪夫(P·Chebyshev,1821-1894)、马尔科夫 (A·Markov,1856-1922);化学家齐宁(N·Zinin,1812-1880)、布特列洛夫(A·Butlerov,1828- 1886)、门捷列夫(D·Mendeleev,1834-1907;生物学家巴甫洛夫(I·Pavlov,1849-1936)。他们早 在革命前就对世界科学作出了卓著贡献。其中切比雪夫和马尔科夫等人不仅开创了独立的彼得堡数学 学派,而且在概率论、函数逼近论等领域已经比西方先行了一步。马尔科夫提出的无后效数学模型(马 尔科夫链)至今仍广为应用。齐宁则被德国著名化学家霍夫曼(A·Hofmann)评价为:"……对有 机化学的发展不仅有显著的,而且是持续的影响。……假如齐宁除了硝基苯转化为苯胺之外,什么也 没有做出来,他的名字照样也是用金字写在化学史上。"([8],P183)齐宁的学生布特列诺夫则为 世界贡献了"化学结构理论",并且开创了俄国的化学学派--喀山学派。门捷列夫和巴甫洛夫的世 界性成就更不必说。即使是俄国的物理学,其水平也并不像乔菲描述的那样低下。尽管列别捷夫并无 理论上的重大贡献,但在实验方法和技巧上仍然功勋卓绝。在极其简陋的实验条件下,列别捷夫通过 创造性的实验设计率先完成了气体光压的测量,英国皇家学会为此于1911年选举他为荣誉会员。著名 物理学家H·A·洛伦兹对列别捷夫的评价是:"我认为他是我们时代头等的和最优秀的物理学家之一" 。 [11]当然,革命后苏联的物理学上有了更大的发展,诞生了一批诺贝尔奖得主,但总的来说,革命前 的科学与革命后的科学是有相当的传承关系的,将革命后的苏联科学描述成在一片废墟之上的高歌猛 进是极不恰当的。
贝尔纳何以对苏联科学有如此多的误解呢?一部分原因是他掌握资料的不充分,更大的原因则在 于他对苏联的社会主义科学抱有先入之见。因此他的很多描述只是理想而非现实。好在贝尔纳对此也 有自知之明,他在《科学的社会功能》一书中的序言中写道:"我不得不主要依赖个人经验来描述和评 论科学工作的管理状况。……我得坦率承认:我是有偏见的。我对于缺乏效率,摧残科学事业和把科 学研究用于卑鄙目的感到愤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来研究科学和社会的关系,并尝试写作这本 书。"([2],P27)。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贝尔纳对苏联科学给予了太多的厚望。
贝尔纳写作之时,苏联才建国不过20余年。苏联科学后来半个多世纪的曲折发展他都没能看到。 今天,苏联已经解体,经过时间的淘洗和远距离审视,我们才有可能看得更加清楚。
参考文献与注释:
[1] 贝尔纳:《历史上的科学》,伍况甫等译,科学出版社,1959,p401
[2] 贝尔纳:《科学的社会功能》,陈体芳译,商务印书馆,1982,p325-326
[3] 乔治·巴萨拉:《技术发展简史》,周光发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p152
[4] Alexander Vucinich: Empire of Knowledge: the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SSR(1917 -197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 p95
[5] 科尼亚捷夫,阔尔佐夫:《苏联科学院简史》,科学技术出版社,1959,p94
[6] 张文卿等编:《诺贝尔物理学奖金获得者传略》,山东教育出版社,1986,p388
[7] 这种独创性其实在革命前也很常见,最典型的莫过于罗巴切夫斯基的非欧几何。需要指出的是,完 全远离科学中心也是不行的,必须能够从西方科学中得到一定的熏养而又不为其所局限。 [8] 胡亚东主编:《世界著名科学家传记》(化学家二),科学出版社,1992,p155
[9] 关于这一点已有众多揭露,可参考笑蜀的网上作品《悲情圣殿》。
[10] 关于这方面的例证可参考洛伦·R·格雷厄姆的《俄罗斯和苏联科学简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p108-134 [11] 钱临照,许良英主编:《世界著名科学家传记》(物理学家二),科学出版社,1992,p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