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时空选择;体;象;气
Zhouyi and Chinese image science
LIU Chang-lin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078, China)
Abstract: By comparing Zhouyi with ancient Greek philosophy,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traditionally, different choice of time or space in knowing the world between the east and west forms two kinds of sciences. Traditional western knowledge considers space as the primary and time as the secondary with the former governing the latter, while traditional Chinese knowledge goes the other way round. Therefore, the former knowledge lays emphasis on being itself while the latter one on image. Knowledge of image can be classified as image science adopting the method of regarding beings as a natural whole and that of image analogy. The substance of image is Qi. Different from a real substance and physical field, Qi is a substantial existence in which the property of time, which constitutes the other half of the world, is predominant.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is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image science. Break through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studies will certainly revive the image science, essentially significant to human future and health.
Key words: choice of time or space; substance; image; Qi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仅文化是多元的,科学也是而且应当是多元的。对人类曾经并将继续产生重大影响的科学,至少有两个源,两个流,而不是一个源,一个流,即发源于古希腊的西方科学和发源于黄河长江的中国科学。尽管中国式的科学技术体系与西方相比尚有时代和规模的巨大差距,但从文化基因上看,它有存在的理由和向前发展的巨大潜能,而且代表着当今科学拓展的方向。
一、两个层面,两种科学
世界具有无限多的层面。其中哪些层面显现,以什么形态显现又与认识主体的选择和采取的方法相关联,相对应。从大的视角说,世界有空间和时间两大方面。空间方面显示为“体”,时间方面显示为“象”。“体”指形体、形质;“象”指事物运变的动态表现。这两个层面可为人类分别把握。正像时间与空间的关系那样,二者相融不可分割,却又各成体系,各有自己的规律。对象规律的揭示和研究,可称之为象科学,对体层面的认识则称体科学。
《周易》与先秦诸子开创了中国的象科学,恰与西方成对称之势。西方的传统科学与哲学在时空选择上,以空间为主,时间为辅,空间统摄时间。认识主体和认识客体处于分隔对立的状态。因此,西方人看世界着眼在空间实体。与此相应,则倚重分析方法、抽象方法,将对象分为现象和本质,个别和一般。经过一层一层向更高处抽象,于是哲学的本体,往往具有超时空的特性。现在有一种观念,好像唯当具备超时空的品性,才够得上是哲学范畴,才称得起是所谓“形上学”。其实,这是错将抽象方法当作唯一的认识途径,将西方本体哲学当作唯一的哲学形态所造成的误会。
用分析方法和抽象方法所作出的本质与现象的分割,使世界至少分成了两个:一个是现象的世界,一个是本质和规律的世界。本质和规律虽然最终要通过现象世界显示它们的作用,但是它们似乎超离并高于现象世界,而且惟有它们代表并实现世界的秩序。因此,依西方传统观点,惟有本质为理性垂顾,也为理性创造。而与之相对的现象世界,则排除在秩序和理性之外。我们知道,现象是事物运动变化的表现,如果对现象进行分割、抽象,到现象背后去寻找具有确定性、稳定性的本质和规律,那么这样的关注必定指向世界的“体”的方面,主要去研究事物的空间属性,并从空间的立场和角度来探察时间,规定和宰制时间。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比较接近中国的《周易》哲学和道家哲学,把世界看作一个永恒运动变化着的流动过程,提出“一切皆流”。他的一句名言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认为自然世界和世界的秩序“是一团永恒的活火”。但是,赫拉克利特毕竟是古希腊的哲学家,“活火”作为他的世界本原,尽管充满了生命力并永恒地流动,却完全不同于中国的无形之“气”。他说:
万物换成火,火换成万物,犹如货物换成黄金,黄金换成货物。[1](第182页)
他用黄金比喻“火”,显然“火”代表一种有形体的物质元素。可见,在世界本原问题上,赫拉克利特的“火”同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美尼的“气”,以及“土”等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有形体的物质元素,只不过“火”更强调了活力、流动和转化。亚里士多德及其门人也都将赫拉克利特的“火”解释为“实体”。
由于“火”是实体,所以无论赫拉克利特如何突显万物的流动和转化,他仍然是以空间为主看世界,以空间关系的特性来规定和看待时间的延续。而他对“斗争”的崇尚正是这一倾向的结果。他说:
对立冲突产生结合,从不一致的音调里产生出完美的和谐,一切事物都是通过斗争产生的。
应该领悟:战争是普遍的,斗争就是正义,一切事物都是由斗争产生的。[1]( 第191页)
赫拉克利特认识到对立统一是“一切皆流”的根源,具有普遍规律的意义,而且对立面的统一与和谐使事物完美并能相互转化,因而非常重要。但是他强调,对立和斗争才是隐藏在事物深处而成就统一与和谐的基础,才是推动事物流变的真正动因。他所提出的逻各斯的实质,也在于对立面的斗争性。而“火”其实就象征着“斗争”。
不难理解,分离、排斥、斗争正是事物的空间属性。空间只有通过广延和并立才能显示,空间可以分割、占有却不能共享,故事物在空间中的存在和发展必定以对他物的排斥为条件。可见,将对立和斗争视作“逻各斯”最重要最深刻的内涵,是从空间角度看待事物关系的表现。这与赫拉克利特将世界本原之“火”理解为一种实体的观点是统一的。
赫拉克利特重视流变,着眼于事物的过程,显然光凭这一特点还不能走上“象”层面的认识路线。因为单纯的“过程论”、“生成论”,只能表明对时间的重视,在时空选择上,并不一定是以时间为主。而以空间为主,以某种实体为世界本原,仍然可以坚持“过程论”、“生成论”。从这样的观念出发,认识的触角最终还是要伸向事物之“体”,其生成和过程归根到底是“体”的生成和过程。其所要把握的规律,仍然是躲在现象背后的“体”的规律,而不是显现于外的“象”的规律。因为认实体为万物的本原,自然会引导认识去一层一层地进行分解、剖析和抽象。赫拉克利特就说,“逻各斯”“自然喜欢隐藏起来”。在他的思想深处,他已把本质规律与现实的流变过程严格地对立起来。
倚重对立和斗争,强调事物的相互排斥,不可相容,这种思维偏向不只是表现在赫拉克利特等个别哲学家的思想中,而是整个西方思想的主流传统。这种观念也直接影响了他们难于承认和理解,在充满了对立和斗争的现象世界的流动变化过程中,还有确定性、稳定性和规律性。在他们看来,现象是转瞬即逝的,稳定而又可重复的规律和本质只能躲藏在现象的背后,属于支配现象的另一个世界。赫拉克利特的学生克拉底鲁就将老师的流变观绝对化,提出人即使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可能,从而堵死了在流变中寻找稳定性的道路。
公元前5到4世纪,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创立的古代原子论,对西方科学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德谟克利特主张,原子和虚空为宇宙的本原。原子是存在,虚空是非存在。存在和非存在都是同样的实在。原子是最小的不可再分的物质微粒,具有不生不灭、永远运动的属性。万物由原子组合而成,由原子的分离而消失。原子是绝对硬邦邦的充实而不可入的物质存在;虚空则是什么都没有的绝对虚无的空间。正是由于虚空的存在,原子才有运动的场所。原子论继承和发展了巴门尼德的“存在”、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以及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芝诺的非连续的不可再分的最小量度等概念。它和它以前的哲学学说一样,都是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事物的形体、形质方面。原子论对欧洲科学的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哲学思想的集大成者。他所奠定的实体(本体)范畴,以其先行者们对“本原”的讨论为先导,被当作第一哲学研究的根本对象。他在《范畴篇》提出,“存在”可分为实体、数量、性质、关系、地点、时间、姿态、状况、活动、遭受等共10类,其中实体居于主体地位,在陈述中为主词。其余9个范畴只能用来表述它,作谓项。而它却不能作其他9个范畴的谓项。虽然亚里士多德认为“个体性”是实体的必要条件,但他又强调,确定性为实体最重要的特征,不确定性则排除在实体之外。而他所说的确定性是指不变性。他总是以确定性和不变性来规定不确定性和变动性,认为实体是变中之不变者,一切变化是不变者的从属物的变化,一切不确定都从属于那背后的确定者。
十分明显,事物的不确定性和变动性最能显示时间的特性,确定性和不变性则更多地显示空间的广延和并立。亚里士多德将确定性视为实体的核心,执意以确定性来率领和说明不确定性,充分表明他以空间为主的思维倾向。亚里士多德提出,各门学科都是在研究属于本门学科的特定种类的实体,哲学所研究的则是关于实体的全体。他的这一观点一直影响至今。现在一些具有广泛方法论意义的横断学科,虽然不以特定种类的实体为对象,却仍然是建立在多种实体的运动构成的基础之上。19世纪末以来,西方也有哲学家求索新路,但始终未能究竟。可见,实体概念集中体现了西方思维的主要特征,决定着他们各种认识活动的走向。正是因此,可以把西方传统学术归为对“体”的认识,主要在空间存在和空间关系中,在依照空间需要对时间进行了限定之后,去寻找事物的运动规律。因此,他们所说的规律属于“体”的层面,而对于自然状态下的时间过程,西方传统科学则很少考虑。
中国的传统思维在时空选择上,以时间为主,空间为辅,时间统摄空间。时间一维,不可分割,不能占有,只能共享。因此,中国人以整体的眼光看世界,以“保合太和”(《乾·彖》)为万物共存共荣的根本原则。这就决定了中国人采用意象思维,在认识论上主张主客相融,着眼于事物的“象”的层面,积极寻索象的规律。
象规律和体规律各占时空的一个侧面,具有对立互补的关系,不能同时捕捉,不能同时准确测定。在认识过程中,无论象科学,无论体科学,为了建立自身,都必以牺牲对方为代价;就像阴和阳,“不得两起”,“不得俱出”。(董仲舒《春秋繁露·天道无二、阴阳出入》)二者适用玻尔的互补原理,相反相成,相成相反,不可通约,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