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生命哲学的纵向展开
《周易》哲学所确立的这种生命结构主义哲学,影响了后来整个的中国哲学史。在中国历史上,不同时代的哲学家所面临的时代课题当然各不相同,但我们不难发现,他们的致思取向却惊人地一致,具体来说,中国哲学史可以说是“生命结构”的一支“主题变奏曲”。所谓中国哲学的“转型”,不外乎是生命结构的具体历史内容的转换,亦即剥除其失去现实意义的内容,赋予其具有时代价值的内容。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其间一以贯之的还是生命结构主义精神。
这可以追溯到周公,其思想可以概括为:一个中心、两个关系。所谓一个中心,就是周族的群体生存忧患,即周王朝的生死存亡问题,周公把它归结为“德”的问题(德者得也,这里是讲的周人得天受命)。所谓两个关系,都是阴阳结构模式:一是天人关系,要求“以德配天”;一是君民关系,要求“敬德保民”。由此可见,周公的思维模式很类似于结构主义、如布拉格音位学派的思维方式:这里是两次二元对立(天人、君民)的叠加,而形成一个“语义三角”:〖ZW(〗这叫做“交通信号灯原理”:红、绿、黄三色,其实是两次二元对立(冷与暖、极端与中间)的叠加,从而形成一个语义三角。
天
↙ ↖
君 → 民
这里,天决定君,即“天命靡常”,“唯德是依”;君决定民,即“保民”,“牧民”;民决定天,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由此可见,中国哲学的某种基本思维构架是由周公确立的。
进入子学时代,儒道墨法无不以生命结构为中心议题。其中儒、墨、法家探讨群体生存问题,道家探讨个体生命问题。儒道二家上文已有讨论,不再赘述。至于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尚同”“非攻”,无非是在二元对立关系中求得亲和一致,以消除“祸篡怨恨”,追求一种“双赢”的效果,以利社会群体的生存发展。甚至法家韩非,其实也是想要解决社会群体的生存问题。他认为,由于人性恶(这个思想得自其师、儒家的荀子),“人民众而财货寡”,必然导致争夺而危及群体生存,这就必须实行强有力的专制统治,才能维持群体的生存秩序。其师荀子是以“礼”节群,而韩非则是以“法”制群,但其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维持群体的生存秩序。
汉代经学大师董仲舒全面继续和发展了先秦生命结构思想,完成了中国哲学第一次历史大转型,从而确定了未来整个专制社会的生命哲学的基本历史走向。他的今文春秋公羊学,核心观念乃是阴阳学。这个哲学的精神实质,仍然是对群体生命结构的探讨,而且仍然是周公式的两大关系(天人、君民)、三角结构,亦即一方面“屈民而伸君”,一方面“屈君而伸天”。这个三角的每一边,都构成一个阴阳结构关系:民阴君阳,君阴天阳,天阴民阳。于是这个“稳定的三角”在观念上铸就了群体生存的稳固秩序。
魏晋以降的险恶现实,似乎促成了一种历史趋势的反弹,人们对于个体生命的深刻忧患,再次充分突显出来。道教哲学无疑是一种极典型的个体生命哲学,他们追求的乃是个体的得道成仙、长生不死,这是标准的个体生存关怀。佛教则由超越个体的生死轮回(小乘),而发展到普渡众生(大乘)(最后唐代的禅宗,则又回到个体生命的心灵超越问题)。小乘佛教的焦虑在于个体从个人生存的苦难中解脱,而大乘佛教的焦虑扩展到了整个人世从群体生存的苦难中解脱;但是即便大乘佛教,群体的解脱也不过是若干个体解脱的积累结果而已。至于魏晋玄学,则企图调和“名教”与“自然”,亦即调和儒家群体生命关怀与道家个体生命关怀。但玄学总体上明显的是以个体生命超越为其主导倾向的,所以他们崇尚老庄,主张“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越名教而任自然”。玄学的精神就是个体生命关怀的精神。
自从唐代韩愈、李翱开启了宋明理学,历史的钟摆再次摆向了群体生命结构问题。就其现实景况而言,这无疑与中国当时的周边军事危机导致的民族群体生存危机有关;但是就其学理的脉络来看,宋明理学无疑是前此的中国生命结构哲学的逻辑展开和深化。程朱理学全面总结了先前的生命结构主义哲学,其核心范畴“理”或者“天理”,实即仁义礼智的伦理规范,本质上是关于群体生存结构的更精细、更严密的再度概括;而陆王心学的“心即理”,则是对群体生存结构的另外一种新的概括,换句话说,它是以个体心灵存在透显出来的群体生命存在。程朱认为“性即理”,“天理”即“生理”,“天只以生为道” (《二程遗书》卷二)[9],这是走的客观主义的路,把生命结构“本体论化”了;陆王则认为“心即理”,则是走的主观主义的路,即是把生命结构“心性论化”了。要之,他们关注的都是群体的生存结构问题。
中国哲学的第二次历史大转型,始于洋务运动的“西体中用”,而以康有为的哲学为代表(饶有趣味的是,康有为跟完成了第一次大转型的董仲舒一样,是一个今文经学派的公羊学家)。这个过程至今尚未结束。中国近、现、当代哲学的主题,是中华民族这个大群体的生存与发展问题。鉴于列强压境,救亡保种、富国强兵成为压倒一切的任务。通过严复的译介,“生存竞争”“适者生存”这类生物学命题,一时间竟成为最富魅力的哲学话语。自此以来,中国哲学界的“最强音”始终都是中华民族的群体生存发展问题。康有为“三世说”,本质上是中国最早的民族生存发展战略之一。所谓“现代新儒家”,也就是传统生命哲学尤其儒家生命哲学的现代化转换的一种可贵尝试。此间有一种很值得研究的现象,就是:一方面西方生命哲学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传播,诸如张君劢、李石岑、梁漱溟、朱谦之等人的哲学;另一方面则是官方哲学中的相当突出的生命哲学倾向,诸如吴稚晖、戴季陶、蒋介石、陈立夫等人的哲学。所以孙中山认为:“人类求解决生存问题,才是社会进化的定律,才是历史的重心。”(《三民主义·民生主义》)[10]这显然决不是偶然的,而是中西哲学之间的一点灵犀。
如今,人类面临着许许多多紧迫的世界性、全球性问题,该怎么办?以《周易》哲学为代表的中国生命结构哲学或许能够给我们以相当的启示。简而言之,答案就是:多元一体,共存互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