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生命哲学的横向呈现
《周易》哲学可以归约为“阴阳”范畴,这是没有问题的了。这正如庄子所说:“《易》以道阴阳。”(《庄子·天下》)然而不仅如此,其实整个中国哲学也可以归约为阴阳问题。中国哲学几乎所有重要范畴,都是一种“二元一体”的关系范畴,这种二元一体的关系,实质即是某种“阴阳”关系。例如,何谓“道”?“一阴一阳之谓道。”(《易·系辞传》)何谓“气”?“盖阴阳者气之二体。”(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太和》)[5](此种观念始于西周。) 何谓“理”?“理不可见,因阴阳而后知。”(《朱子语类》卷94)[6](谓理与阴阳为同构关系。〖ZW)〗 何谓“仁”?“仁,亲也,从人二(即二人)。”[4]儒家所谓“仁者爱人”,道家所谓“负阴抱阳”,其实都是一种二元一体的阴阳关系。类似的论述,我们可以列举无数,举凡本末、体用、道器、天地、上下、君臣、父子、夫妇、朋友、身心、知行、性情等等,无非阴阳而已。看来无须多费唇舌,“阴阳”确为中国哲学的最高思维范式。中国哲学的三大问题——天人关系、群己关系、身心关系——无非阴阳关系问题。自从《易传》完成了“阴阳”范畴的生成,这种二元一体的生命结构就成为了中国哲学“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基本的思维模型。
《周易》哲学的生命关怀落实于整个中国哲学,是在三个层面上展开的:
其一,民生与人生:群体生命与个体生命
民生与人生作为中国哲学的群己关系问题的基本内容,就是群体生命与个体生命问题。儒、道两家都将《周易》奉为经典,因为他们两家都是中国生命哲学。但是他们关怀的重心不同。
儒家关怀群体生存。孔子主张“爱人”、“务民之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为此,他最重“礼”,因为所谓“礼”,也就是群体生存结构在社会规范上的体现,犹今所谓“游戏规则”,其实乃是群体的生存规则。合乎“礼”是社会的理想境界,而作为“礼”的内化的“仁”则是心灵的理想境界。孟子的民本思想及对仁政与社会分工的探讨,荀子的王制思想和对“群”、“分”的探讨,都是试图寻求建立一种合理的群体生存结构,也还是作为社会理想境界的“礼”;而孟子的论“心”和荀子的论“学”,作为心性修养,则是心灵理想境界的建构。“礼”是群体生存的保障,君臣、父子等等人伦政治关系,无非阴阳结构。但是“礼”所强调的是阴阳之“分”,而不是阴阳之“合”,此即所谓“礼以别异,乐以和同”。所以儒家在重“礼”的同时,又重“乐”。乐者,和也。儒家文化,大致就是“礼乐”文化,这本身也还是一种阴阳结构。儒家的社会理想境界是“大同”,“大同”更哲学地讲也就是“太和”。“太和”作为群体生存的最佳状态是社会的理想境界,而作为心性修养的最佳状态则是儒者个人的心灵的理想境界。
道家关注个体生命。老子研究个体的“长生久视之道”,乃是典型的个体生存哲学。[7]庄子研究个人如何“养生”、“保身”、“全身”,而更注重精神境界的逍遥,但实质上也是一种个体生命哲学。至于杨朱“贵生”、“重己”以至“一毛不拔”,则把这种个体生命哲学推向了极端。道家之“道”,其实就是生存之道;个人“得道”则可达至个体心灵“逍遥”的理想境界,人人“行道”则可达至“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境界。
其二,生存与发展:生命的维持与提升
人的生存与发展也是中国哲学的重大主题,其实也就是生命的维持与提升问题。群体的生存发展乃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面临的严峻的时代课题,也是当今世界人类面临的一大课题。其实,这也从来就是中国哲学的主题。儒家就是关怀群体生命的,他们致力于集体的生存与发展。《论语·子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庶、富、教,正是由求生存而到求发展的阶梯:“庶”是人口的生存(维持)、发展(增殖),而“富”是物质生活的发展,“教”是精神生活的提升。《易·系辞传》所谓“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此之谓也。
道家关注个体生命,着眼于个人的生存与发展。不过,老子侧重于肉体生命的维持,庄子侧重于精神生命的提升,这是两者的一个重大区别,不可不察。所以,老子更多地涉及社会的理想境界,而庄子则更多地涉及心灵的理想境界。
其三,肉体与心灵:生命的存在与超越
肉体与心灵的关系,即中国哲学的身心关系问题,究其实质,也就是生命的存在与超越问题。生命的存在总表现为肉体的存在,而生命的超越则总是精神的超越。肉体生命总是有限的,但人总是希求克服生命的有限,追求生命的无限,因而人总是要追求超越的,亦即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某种无限的存在之中。这种超越性,正是哲学的宗教性的维度。所以,哲学尽管不是宗教,但是具有宗教精神,儒、道两家均是如此。
儒家之追求生命的超越,是诉诸群体。这是因为,个人肉体生命总是速朽的,然而群体生存则是不朽的。所以,儒家讲“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就是在群体存在的无限中追求个体生命的不朽。这种不朽是存在于群体的言说之中的,故儒家重“立言”,孔子所谓“言而不文,行之不远”,通过“言”而行之久远即是不朽。“有德者必有言”(孔子语),也可以说有功者必有言;而“立言”乃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曹丕《典论·论文》)[8]。此外,儒家还讲“杀身成仁”(孔子)、“舍生取义”(孟子),这其实都是将个体有限的生命融入生生不息的群体无限的生命之中,因为“仁”“义”的本质正是保障群体生存的条件,因而也就成为儒家追求的最高心灵境界。
道家同样追求生命的超越,但他们是诉诸个体生命的形上依据即“道”的,也就是说,是诉诸“自然”这个大生命的。个体生命速朽,如何追求超越?那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因为,自然之道乃是永恒不朽的存在。此道亦即《易》道,老子之由“玄牝之门”即“天下母”“以顺众父”,完全就是《周易》“男女-阴阳”模式的翻版。不过,老、庄之间是有差别的:老子偏重于肉体的存在,庄子偏重于心灵的超越。所以,庄子哲学更富心灵境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