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易始太极,分而为二”
“五气渐变,是为五运”,是自然演化的前史,是气之体,是世界的本体或本原运动。但是,本原何以得化生万物?自然演化的结果如何?由“气体”何至“气用”?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易纬》中发现的是:自然演化史的结果——天地、阴阳、四时、八节、十二辰、二十四气等等,它们都是从“太极”生化而来。自然演化史的内在根据——一分为二,也就是矛盾的不断展开。这一过程的大概情形,我们可以从《易纬·乾凿度》中看到:
孔子曰: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2]
不难看出,它以《易传·系辞》中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说为理论依据。但是,除了在方法论意义上有共同点之外,在本体论意义上则有最明显的区别。一方面,《易纬》肯定的是“易始于太极”,而《系辞》肯定的是“易有太极”,即《易传》以“太极”乃在于易中,为易所备;而《易纬》以“太极”在于易外,为易论之始。另一方面,《易纬》的这一思想属于明确的宇宙演化论,作者无疑是有意识地在谈论宇宙的演化序列;而《系辞》却在这一问题上显得模糊、零乱。
从方法论的意义上来考察这一演化过程,就是一个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节节如此的过程,即其总以一分为二为生化的基本形式。由此可见,在《易纬》那里,“太极”的分化,“天地”的生成,“四时”的形成与变迁等,都是“气”化过程中所隐含的内在的矛盾因素所至,并强调《周易》的任务就在于根据这种内在矛盾,考察和改造自然及社会,也就是《易纬·乾凿度》的所谓“因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因”即依据,“立”即认识和改造。至于《春秋纬·说题辞》论述《周易》的内容曰:“《易》者,气之节,含五精,宣律历。上经象天,下经计历,《文言》立符,《彖》出期节,《象》言变化,《系》设类迹。”则更表明《周易》是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工具,其旨盖与《易纬》不殊。
列宁曾经指出:“统一物之分为两个部分以及对它的矛盾着的部分的认识,是辩证法的实质。”[4](第711页)因此,我们“要认识世界上一切过程的‘自己运动’,自生的发展和蓬勃的生活,就要把这些过程当作对立面的统一来认识。”[4](第712页)由此可见,矛盾分析的方法,应当是认识过程中的最根本的方法。而在《易纬》的论述中,我们通过它所揭示的自然史的演化过程,并透过这一过程,就正好发现它是把这一过程“当作对立面的统一来认识”的,它把分裂转化的规则运用于自己的认识,实在值得我们肯定并加以推阐。
元气演化的直接结果是“太极”的分化,而且很明显,一旦“太极”分化,“八卦”所表现的八类事物便产生了。《孝经纬·援神契》谓:“元气正则天地八卦孳。”表明“八卦”所代表的八种自然物质,正好是“元气”分化的结果。对于这“八卦”,《易纬·乾凿度》明确指出:
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物于东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东南,位在四月;离长之于南方,位在五月;坤养之于西南方,位在六月;兑收之于西方,位在八月;乾制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坎藏之于北方,位在十一月;艮终始之于东北方,位在十二月。八卦之气终,则四正四维之分明,生长收藏之道备,阴阳之体定,神明之德通,而万物各以其类成矣。[2]
《易纬·乾凿度》还指出:
孔子曰:八卦之序成立,则五气变形,故人生而应八卦之体,得五气以为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2]
凡此种种,并可统而言之,即在矛盾运动的推动下,“太极”发生分化,虽是一气流行,但却为天、地、人三才的根本,是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以及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的基础。因此,自然与社会,并为人之行动的场所,并为一气流行的结果。所以,天道与人道本无二致,天地人三才并行而不悖。这便是《易纬》自然有机论的基础,也是其神秘主义的根基。
四、“易数一、七、九”
《易纬》自然史观在中国易学史上的最大特色,就是作者依于矛盾的变化发展,提炼、概括和总结出了一个独特的一气流行发用的公式,并在这个公式中让我们看到了《易纬》作者对于自然史演进方面的数级化研究。因此,我们可以从这个公式所反映的过程中,看到事物的阶段性变化。并且,《易纬》还认为,《周易》的重要内容之一,便是反映了这一过程。对此变易之道,《易纬·乾凿度》指出:
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者,气变之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物有始、有壮、有究,故三画而成乾。乾坤相并俱生,物有阴阳,因而重之,故六画而成卦。[2]
很显然,“易”指“太易”。“太易”变而为“一”,则变为“太初”;“一变而为七”,则变为“太始”;“七变而为九”,则变为“太素”;“乃复变而为一”,则变为“太极”。“太极”之“一”便是起造天地的开始。此过程可能是根据阳起于一,正于七,极于九;阴立于二,正于八,极于六之说而得。物之发展的三个阶段,亦由阴阳变化而起。即《庄子·天下篇》所谓“《易》以道阴阳。”当然,我们这里所要阐述的只是“易数一、七、九、一”这一循环公式所表现的自然演化史的意义。因为这些数字,不是单纯的数字游戏,更不能简单地认为是数的神秘主义。它是《易纬》的作者们依存于《左传·僖公十五年》载韩简言“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的象数统一的前提,用“数”来拟象事物的变化过程的特定形式与内容的工具,是他们作出的物质运动的永恒发展的最终结论。
在中国的古代哲人那里,“一”成为万物的起始,竟被视为最一般的说法。从古至近,我们可以看到在《楚辞·远游》、《老子》、《管子·内业》等篇,《庄子·知北游》等篇,《吕氏春秋·大乐》等篇,《文子·九守》等篇,《十大经·本伐》等篇,《淮南子·天文训》等篇,《礼记·礼运》等篇,《黄帝四经·道原》篇等等,及至《周易参同契》,严君平《老子指归》,都一并指认“一”乃万物的开始。
从统一的角度论,含“太极”在内的“五运”阶段,可并称为“一”。如不论以前诸阶段,即放弃“太易”,“太初”,“太始”,“太素”而论,则“太极”又可独谓为“一”。这样,“一”亦可统而言之,谓如浑沌之气亦可。故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而为天;浊重者下而为地。”因此,“一”是蓬勃展开中的“元气”。
“一”即“气”的观点,是秦汉学者的一般讲法。《文子·九守篇》说:“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浑沌而一,分为阴阳。”《春秋繁露·五行相生篇》曰:“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等等。这些论述表明,无论站在什么立场,也不管你是否神秘主义,“气”与所谓“一”,总是以一个物质的前提被承认下来的。即使是像董仲舒那样的“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灾异所以错行”(《汉书·董仲舒传》)的天人感应论者,也都是承认这一前提的。我们也应当以这一前提为基础去理解《易纬》自然史观的一般前提,由此去把握《易纬》哲学的一般性质。
从“象”的角度看,《说文解字》说:“一,唯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这已然是汉人的通例,也可以代表《易纬》的观点。从本质上说,“一”就是“一元”,也就是“氤氲”,也就是“气”的变化。“一元”与“氤氲”为叠韵双声,所指的都是一个东西。《易传·系辞》说:“天地氤氲,万物化生”,陆德明于《经典释文》中说:“絪缊,相附著之义。言天地无心,惟二气絪缊,万物感之,变化而精醇也。” 本质上都说的是充满内部矛盾的“气”。“氤氲”或写作“烟熅”,或写作“壹郁”,都为“一元”与“絪缊”之义。至于《字林》所谓“氤氲,阴阳和气也”,实可与孔颖达《周易正义》相参证,同证“一”是正欲蓬勃展开的气。也就是说,它具有一个生动活泼的动的机能。从“象”的另一个角度说,即从数学中的几何图形来看,以一定的直径作一定的圆,在其圆周上也一定只能作与本圆直径相同并圆圆相切的六个圆,合本圆一起,便正好是七个圆了。所谓“一变而为七”之说,正好可以此为形象说明。这既符合“天道曰圆”的古说,又符合于一七之变的通例。
从“数”的角度看,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曾深刻地指出:“一,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看起来比这个数量单位更简单的了,只要我们把它和它相对应的多联系起来,并且按照它相应的多中产生出来的各种方式加以研究,就知道再没有比一更多样化的了。……一和多是不能分离的互相渗透的两个概念。……一。只要我们一离开纯粹数的领域,我们就会看到这是实在情形。”[3](第237-238页)因此,“一”是基数,它具有发展出多样性的机能。
正因为“一”具有动的机制和由少发展出多的机能,所以“一”才能成为“太极”的代称;也正是由于这个“象数”统一的“一”,才成了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因此,从“象”的角度看,“一”是“絪缊”之气;从“数”的角度说,“一”包含着多样性的基础。当然,人们可能首先考虑的多样性是“七”,因为“在用七的情况下有特殊的定律”。
由几何学的启示,“七变而为九”或“七变而为六”等等,都可以通过方圆虚实的关系来发现“七”的中介作用。“七变而为九”是以原来的七个圆中的同一直线上的三个圆的直径之和作一大圆,其内得一与圆内切的正方形,此正方形正好可分成以“七圆”之一圆的直径为边长的九个小正方形;“七变而为六”即把七个圆虚其内则变成六个圆。
无疑地,“七”不仅是“一”发展的直接结果,而且是联系阴阳、方圆的中间环节。单就这一点看,《易纬》的作者抓住它,就足以说明“七”的过渡性的中介作用,“七”在阴阳关系中的稳定作用显然已被发现。
从“数”本身的角度来考察“七”的话,在甲骨文中,“七”与“甲”字同形。《说文解字》论曰:“早,从日在甲上。”表明“早”即太阳初生,而“甲”有生长之意。《史记·律书》说:甲者,“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因此,“七”与“甲”同形,旨在表明万物的萌动。由此可以肯定,“七”既可以表现“太始”状态下气始成的状态,也可以表示天地彰著以后的万物的生化过程。《易纬》的作者运用“七”,也在于要表明这个“絪缊千态万状,变化莫测”的生化过程。(清河郡本辑佚以为此文系《易纬·乾凿度》文,今从之。)]所以,我们从“象”的角度去考察的话,“七”是发展。
我们如果从纯粹的“数”的角度来考察的话,则“七”是一个起稳定作用的数,《说文解字》谓“七,阳之正也”。一个“正”字,正好道出了“七”的本性。请看:
1÷7=0.142857;
2÷7=0.285714;
3÷7=0.428571;
4÷7=0.571428;
5÷7=0.714285;
6÷7=0.857142 。
毫无疑问,在这以上的六位小数中,总是六个相同数字的循环。这个循环的调节者是“七”,也就是说,“七”在这里起到了中和的作用,收到了稳定的效果。
上述“七”的情形表明:如果我们从生生的角度去考察,则万物的发展变化就有无限扩大的趋势;但是,如果我们又从中和的角度去考察的话,则这种不断扩大的趋势又受到了限制。这是同一问题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
同时,从生生的角度来看,任何生生的过程都是使已有的平衡遭到破坏的过程,但是,若从中和的角度来考察的话,则破坏平衡的作用又受到了限制。因此,平衡和运动是分不开的。物体的相对静止的可能性,暂时的平衡状态的可能性,是物质分化的根本条件,因而是生命的根本条件。[5](第563页)而“七”却正好一身而二任。
“九”,从纯粹的数的角度来考察的话,它是个位数的终数或极数。因而它拟象“究”或“极”或“穷”。《黄帝内经·素问·三部九侯论》说:“天地之数始于一,终于九焉。”《汉书·律历志》说:“九者,究极中和,为万物元也。”《列子·天瑞篇》曾引《易纬》之文说:“九者,究也。”张湛《列子》注说:“究,穷也。”可见,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上,“九”的意义,“九”的价值,就是“究”,“极”,“穷”。因而与此相应的是“归”,“反”。“九”还与“鬼”相通。《史记·殷本纪》说:“以西伯、九侯、三公”,徐广注曰:“一作鬼侯”,是其证。许慎《说文解字》说:“鬼,人所归为鬼。”是“九”与“鬼”并有“归”义,后人直呼“鬼者,归也”,即依古义立说。
从几何学角度说,从“七”变至“九”,是从圆变到方而得。而从“象”与“数”相统一的角度,“九”又都是“极”,“归”之义。在这里,实在已经包含着“物极必反”的铁则。如果从阴阳相关关系的角度看,则老阳九可通过由圆而方,由虚而实等变化至少阴八与老阴六。因此,变一、变七、变九之说,实隐含有阴阳变化之道于其中。
“物极必反”,应当反于何处呢?《老子》也讲“物极必反”,但它要求的是“反本归根”。而《易纬》讲的则是“乃复变而为一”。且这个“一”又是一个具有新的内容的又一运动过程的起点,是“十”,是方圆一体的统一。因为从七变至九,是由圆到方的结果,而从九到一,自然应当是方圆一体无疑。
很显然,九个正方形相重,构成一个大的正方形,以这个正方形的对角线作圆,分开说来是“十”,统一说来是“一”。析言则九方一圆,方圆内外有别;统言则方圆合一,并为一体。所以说,其复归的是“一”而又不是“一”。总的说来,“一”成了运动的终点,又是一个新的运动的起点。而“一—七—九—一”的公式,正是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所指认的物质运动的永恒循环的最终结论。
总之,《易纬》的自然史观,把自然史的生化过程分为两个大的阶段,即“太极”前后两个阶段。在演化的过程中,本着矛盾展开的原则,本着“象数”一律的原则,从而揭示了物质运动变化的永恒循环,充分地显示出了作者的理论思维的智慧,是汉代的易学哲学的光辉成果,也是汉代哲学的精深部分,更是我们民族的理论思维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