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辞》曰:“《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4]《周易》提供中国古代文论的另一个哲学基础是通变致久的发展论。《周易》古有“变经”之称,其实,变与不变总是统一在一起的,王夫之就说:“《易》兼常变。”(《周易外传·系辞下传》)《易》之名本身也含有常变之义,孔颖达在《论易之三名》中引郑玄《易赞》和《易论》的话说:“《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5](《周易正义》卷首)变易为变,不易为常,变易不易合起来就是对立统一的常变观。《周易》不仅有常变之名,更有常变之实。《系辞》有言:“《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4]然而事物有变就有常,有常就有变,《周易》既在“变动不居”中显示了恒常通久的不变法则,又在恒常通久中表现了“惟变所适”的可变规律,这种“常中有变”、“变中有常”的思想就是所谓的“天行”,即天道运行规律。
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终则有始,天行也。[4](《蛊卦·彖》)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4](《复卦·彖》)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4](《泰卦》九三爻辞)。“复”的意思就是事物无论怎样发展变化,最终还是要回到初始之位,可见,“复”就是变中有常的天道运行规律。古人认为世间万物都在变,唯有天道规律本身是不变的,这天道规律永恒不变的最高表现就是天上地下,阳尊阴卑。《系辞》开篇就是:“天尊地卑,乾坤定矣。”[4]事物变化必须遵循天道运行的规律,体现尊卑长幼的秩序。这种常变规律也是《周易》成卦的根本原则。
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4](《周易·说卦传》)
《周易》每卦六爻,代表三才之道,三才之道又各有阴阳、柔刚、仁义之分,故曰“兼三才而两之”,“六画而成卦”。六画就位次而言,可“分阴分阳”,即以初、二之位为地之阳、阴,三、四之位为人之阳、阴,五、六之位为天之阳、阴。阴阳之位,对立统一,反映了道的恒常不变的模式;就爻变而言,六画又“迭用柔刚”,即六爻与六位迭用,或刚或柔,运动不息,变化不止,所谓“爻者,言乎变者也”,它体现了道的运行变动状态。六位的阴阳与六爻的柔刚,也即道之常变,彼此交错,互相迭用,构成了易卦的根本组成规律。
中国古代文论受《周易》变与不变思想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文学通变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专设《通变》篇,探讨文学的会通与适变问题。《文心雕龙·通变》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1]皎然在《诗式》中谈“复古通变体”曰:“作者须知复变之道。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关于“复变”的程度,皎然说:“复忌太过,诗人呼为膏肓之疾”;“变若造微,不忌太过。苟不失正,亦何咎哉!”[3](第78页)这种复古而能“通于变”的思想,体现了文学发展的辩正规律。
“易者变易也”,阳之极则变阴,阴之极则变阳,阴阳互变,肯定与否定互相转化,包含着丰富的素朴的辩证思想。《周易》素朴的辩证法,在《易传》中得到充分的展示。《系辞》对于《易经》的辩证因素方面作了一定的发挥,使辩证因素更加突现出来:“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这些都是在言变化。
清代叶燮借用《周易》对待而生变化的哲学思想,阐述文学创作的发展变化问题。他在《原诗》中说:“陈熟、生新,二者于义为对待。对待之义,自太极生两仪以后,无事无物不然:日月、寒暑、昼夜,以及人事之万有——生死、贵贱、贫富、高卑、上下、长短、远近、新旧、大小、香臭、深浅、明暗,种种两端,不可枚举。”[3](第44页)《周易》由阴阳两爻构成八经卦,再由八经卦重复为六十四别卦,形成一个层次井然、不断生展的对待范畴体系,这表明《周易》已经形成了相当成熟的对待思想。叶燮借用这一思想来讲变化:太极生两仪,即太极生出相互对待的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又是太极神妙变化的内在根据。具体而言,阴阳二气指诗歌创作中的主体和客体,主、客体都具有神妙变化的属性,主、客合一便能产生“冥漠恍惚之境”——“神境”。因此,诗歌发展也就相应地表现为“变”。叶燮《原诗》中的“变”包括三个既各自独立、又互相联系的内涵:(1)变是诗歌发展的必然规律;(2)变(踵事增华)是诗歌发展的总体趋势;(3)变是诗歌发展的内在动力。
首先,叶燮认为:“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3](第4页)就是说变是诗歌发展的必然规律,这种思想的源头在《周易》。《周易》认为变是宇宙的必然规律,无事无物不然。《坤·文言》曰:“天地变化,草木蕃。”[4]《贲·彖》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4]《系辞》亦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4]“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4]以《易》之观点看,空间在变,时间也在变,飞潜动植、人文事功无不在变。变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这一哲学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古代文论。朱自清曾指出:“‘新变’的‘变’倒似乎有意无意间在应用着这种哲学(《易》的“变”的哲学)。我们可以说梁、陈以至隋、唐之际,文论开始采用了这种‘变’的哲学。”[14](第338页)叶燮《原诗》正是继承了《周易》有关“变”的普遍性的哲学思想,用以说明诗歌发展变化的必然性。
其次,叶燮认为诗歌发展是在盛衰更迭中不断进化的过程。《原诗》曰:“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时而论,有盛必有衰;综千古而论,则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复盛。”又曰:“大凡物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3](第3页)《原诗》这两方面的思想都与《周易》哲学有联系。《周易》认为事物的发展往往表现为泰极而否、否极泰来、盛极而衰、衰极而盛的反复之道,呈现出周期性、循环式的发展。《系辞》曰,“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变化者进退之象也”,“一阖一辟谓之变”。这些命题既阐述了变化的内在动力,又描述了变化的发展过程——刚柔、进退、阖辟的交替更迭。这种形式的循环中包含着内容上的进化,《系辞》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变通者,趋时者也。”[4]变化表现为日新之业,趋时之变,这就包含了进化的内涵。
第三,叶燮认为诗歌发展由衰至盛的动力在于变。他说:“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3](第8页)这一思想也是继承了《周易》哲学中的有关思想。《恒·彖》曰:“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4]《系辞》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4]通过革故鼎新、救穷治衰达到宇宙恒久之道,这一思想成为历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基石,也影响了叶燮的诗学理论,他提出了“正(盛)→衰→盛”的诗歌发展模式,以变作为诗歌发展救穷治衰、由偏返正、由衰复盛的内在动力。
易道为文学提供的三大哲学基础,并不是完全孤立地对文学理论起着指导作用,它们之间存在内在逻辑的联系。“天人合一”的宇宙模式为文学思维方式提供了范型,它是自然本身运动变化所表现出来的规律,为文学所借鉴和摹仿。阴阳互动的易道精神,是“天人合一”的宇宙模式的构成方式,从而将已有的文学本体论的探寻,延伸到本体构成论的研究,阴阳二气在文学中由最初的气势,转化为气质、才性,最后表现为创作者主体风格,它是一直处于运动变化状态。通变致久,显示出宇宙模式的生生活力,《周易》哲学的通变致久的发展论,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条必然的规律,是文学发展的内在动力。三者之间互动、引发,构成文学理论的重要哲学基础,在变动创新中昭显永久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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