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画卦说,邵雍的“先天易学”首言之,经朱熹的肯定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邵雍说:
太极既分,两仪立矣。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四象生矣。阳交于阴,阴交于阳,而生天之四象;刚交于柔,柔交于刚,而生地之四象。于是八卦成矣。八卦相错,然后万物生焉。是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观物外篇》)
这段话就是用“加一倍法”讲八卦和六十四卦之形成,也就是:从“太极”生出分列的阴阳两爻,谓之为“两仪”;从“两仪”生出两画重叠的“太阳”、“太阴”、“少阳”、“少阴”,谓之为“四象”,从“四象”生出三画重叠的“八卦”,然后再从“八卦”生出两卦相重的六十四卦。朱熹对此说加以肯定,如其《易学启蒙》云;“太极之判,始生一奇一偶,而为一画者二,是为两仪……”“两仪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二画者四,是谓四象……”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三画者八,于是三才略具而有八卦之名矣。”《语类》卷七十五云:“此太极却是为画卦说。”《文集·答王伯丰}云:“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者,伏羲画卦之法也。”
画卦说在清代受到李埔等人的反驳。李塨说:
庖牺始作八卦,是《易》自作卦起,未闻始作太极也。……成象之谓乾,则先画乾,效法之谓坤,则次画坤。皆三画卦,以象三才,未闻有一画、两画止,而谓之阳仪、阴仪、太阳、少阴、少阳、太阴者。(《周易传注》)
李塨的反驳确有其据。《周易大传·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系辞上》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在《周易大传》的解释中,《易》之书始于作八卦,首画乾,次画坤,八卦皆三画重叠,而没有八卦从一画之“两仪”、二画之“四象”产生的思想。了画、二画实际上是邵雍的“先天之数”,而并非“象”。《系辞上》云:“圣人有以见天地之赜,而轱,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八卦之“象”是对物之“形容”的模仿,因而又有圣人“观象以制器”之说,若一画之“两仪”、二画之“四象”,则并非“物宜”、
物之“形容”,只是邵雍的“数”。画卦说是邵雍的发挥、创造,但并非《周易大传》的本义。
李塨引唐代易学家崔憬曰:“五十有一不用,太极也,不变者也。有太极之一,乃可用四十九策,分而为二,有奇有偶也。”(见李塨《周易传注》)这是用《系辞上》“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揲蓍之序来解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按李鼎祚《周易集解》,崔憬对“太极”有两解,一云;“舍一不用者,以象太极”;二云:“四十九数合而未分,是象太极也,今分而为二,以象两仪也”。此两解关系如何可存而不论(前弓解源自王弼,后一解同于孔颖达),可以确定的是;“崔憬认为“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是讲揲蓍之序,与“大衍之数五十……”意义相通,
《系辞上》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算卦的过程。“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与此算卦的次序大致相合。“太极”或是指“舍一不用”,或是指“四十九数合而未分”,“是生两仪”即“分而为二以象两”,“两仪生四象”即“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四象生八卦”即“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中间所缺者是“挂一以象三”等等。“易有太极……”的后面所云“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与“大衍之数五十……”的次序也大致相合,“天地”即“象两”之“两”,“四时”与“象四时”契合,“日月”即“离”坎”(《易·说卦传》:离为日,坎为月)以简括八卦,或如虞翻所云:“日月悬天,成八卦象……”(李鼎祚《周易集解》).这说明“易有太极……”的确是“大衍之数五十……”的一种简化或简要的缩写。因而,从筮法象数言之,用揲蓍说解释“易有太极……”是可以成立的。
二
“易有太极……”既然是“大衍之数五十……”的一种缩写,那么其意义就不仅仅是对筮法的重复,而是要借助对筮法的解释而发挥出一种哲理,也就是说,要提出一种关于宇宙生成、变易的理论。从宇宙生成论言之,对“太极”如何解释是分歧的要点。
在先秦典籍中,“太极”为何,其义不详,这或是由于在当时不盲而喻,或是由于书间有缺。笔者倾向于前一种可能。在较为近古的汉代易学中,“太极”都解为“气”或“元气”。如郑玄《周易注》解释“太极”说:“极中之道,淳和未分之气也。”《易纬·乾凿度》云:“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郑玄注;“易始于太极,气象未分之时,天地之始也。”《河图括地象》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未分,其气混沌。”《汉书·律历志》引刘歆云:“太极中央元气”,“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乾凿度》等纬书在“太极”之上另有“太易”说,如《乾凿度》云:“夫有形生于无形,乾坤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混沦。”,这里虽然引入了道家的“有生于无”的观点,但“无”只能称为“太易”,而不能称为“太极”;“太极”实即“太初”以后的“混沦’。《易纬·乾坤凿度》云:“太易始著太极成;太极成,乾坤行。”郑玄注:“太易,无也;太极,有也;”要之,“太极”不能称为“无”,而只能解为“气”。
唐代易学继承了汉易以“气”解“太极”的传统。如孔颖达《周易正义》解“易有太极……云:“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故老子云‘道生一’,即此太极是也。又谓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即老子云‘一生二’也。’以“太极”为“元气”、“太初”,与《乾凿度》的观点大致相合,谓“太极”即老子“道生一”的“一”,同《庄子·大宗师》所谓“道……在太极之先”正好相应。《周易大传》本身只言“幽明”而不言“有无”,其最高范畴是“太极”,因而,“太极”亦只是“有”、“气’,而不能称为“无”或“气”之先的“道”。
汉唐易学虽然认为{周易》所谓“易有太极……””与老子所谓“道生一……”讲的是一个问题,即都是讲宇宙生成论,但并未将“太极”,与老子的“道”,或“无”混。魏晋玄学则以老解《易》;“太极”遂被解为“无”。如王弼解《易》之“大衍”义云:“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效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韩康伯《系辞注》引)以大衍之数“其呻不用”为“太极”,又谓“四十有九”是“数之极”,这样,“太极’就成了“数以之成”的“非数”,成了万物“所由之宗的“元”(崔憬对王弼此说评论道:“其一不用,将为法象太极;理纵可通,以为非数而成;义则未允”见李鼎祚《周易集解》
引.韩康伯注)。易有太极……”更加明确了王弼的这一思想,他说:“夫有必始于无,故太极生两仪也。太极者,无称之称,不可得而各,取有之所极,况之太极者也。”(《系辞注》以“太极”为“无”,“两仪”为“有”,“太极”也就成了“无称之称,不可得而名”的老子之“道”。
宋明理学或道学的兴起始于周敦颐作《太极图说》,其首句为“无极而太极”,或为“自无极而为太极”此两说热为原本,是争论至今尚未决的学术公案。拥护前说者认为“无极,,就是“太极”,拥护后说者则认为“自无极而为太极”就是老子的‘无生有”。且不谈这一公案的是与非,可以明确的是,两方都认为“太极”是“有”而不是“无”。
张载以“气”解“太极”(同于汉易),其《易说·说卦》云:“有两则有一,是太极也。”,又云;“一物而两体,其太极之谓与?”《又见《正蒙·大易》)“一物而两体”即指“气”(《易说·说卦》:“一物两体者,气也.”又见(《正蒙·参两))。明代的王廷相、王夫之等人都承此说。王廷相力主‘太虚之气”就是“太极”,他特别指出《列子·天瑞》篇抄自{乾凿度》的‘四太”说‘甚有病,非知道者之见”(《雅述上篇》)。王夫之亦批评《乾凿度》“危构四级于无形之先,哀哉!其日习于太极而不察也,”“周易外传》卷五)
邵雍对“太极”有“心”和“气”两解。邵雍说,“太极一也,不动生二,二则神也。神生效,数生象,象生器。”(《观物外篇》)又说:“一者,数之始而非数也;”(同上)以“太极’为“非数”,同于王弼的观点。太极生两仪,由两仪始有神、数、象、器。邵雍说:“心为太极”(《观物外篇》),此“心”指圣人之心。其子邵伯温说:“一者何也卜天地之心也,造化之源也。”(《宋
元学案元学案·百源学案》)邵雍的“心为太极”说,盖指圣人之心与“天地之心”相同。从世界本原上讲,“心”是指“自然之理”,因而邵雍又有“道为太极”(《观物外篇》)之说;从圣人作《易》和君子对《易》的认识上说,“心”是指人心,因而可谓“先天之学,心法也”(同上),“须信画前元有易”(《伊洛渊源录》卷九),“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前,天地官我出,自余何足盲”(《击壤集·自余吟》)。邵雍又有以“太极”为“气”的思想。《观物外篇云:“本一气也,
生则为阳,消则为阴,故二者一而已,四者二而已……”《击壤集·观物吟》云:“一气才分,两仪已备。圆者为天,方者为地。变化生成,动植类起。人在其间,最灵最贵。”此两处所云“一”或“一气”当是指“太极”。联系列邵雍的“道为太极”说,可以说在世界本原问题上邵雍没有将“道”气”明确划分开来,而认为二者是统一的。
据朱熹说:“已前解{易》,多只说象数。自程门以后,人方都作道理说了。”(《朱子语类》卷六十七)程氏兄弟是继王弼之后以义理解《易)的易学大家,其代表著作为程颐所作《周易程氏传》。但耐人寻味的是二程对“太极”没有留下解释。《周易程氏传)只注解了《周易》的上下经文和《彖》《象》《文言》三传,这一点同于王弼的《周易注》。现传《周易程氏传》的卷首有{易传序》和{易序》,其中《易序》讲到“太极者道也,两仪者阴阳也。阴阳一道也,
太极无极也。”但《易传序)是程颐所作,而.《易序》并非出于程颐之笔。程颐另有《易说·系辞》一文,此文讲至《系辞》“天一……地十”为止,恰恰没有解说“易有太极……”及其以后部分。二程曾经受学于周敦颐,周的最主要著作为《太极图说》,然而二程不但“终身不甚推潦溪”(《宋元学案·潦溪学案》),而且从现有材料看似乎终身未曾言“太极”。此中何故?据朱熹的解释,一说二程未尝明以{太极图说》“示人,是则必有微意焉”(《太极图说解》),二说“程子不以太极图授门人,盖以未有能受之者”(《语类》卷九十四》,三说“二程不盲太极者,用刘绚记程言,清虚一大,恐人别处走,今只说敬意,只在所由只一理也”(《语类》卷九十三)。这三说都难以作为程氏不盲“太极”的原因。可以明确的是,二程不同意周敦颐、张载和邵雍对“太极”的解释,可是,不同意就更应提出新说,才不致使“人别处走”。二程说“二气五行,刚柔万殊,圣人所由惟一理”(《遗书》卷六),用“所以一阴一阳,道也”(《遗书》卷三)或“所以阴阳者是道也”(《遗书》卷十五)解释《易·系辞》的“一阴一阳之谓道”和“形
而上者谓之道”,批评“若如或者以清虚一大为天道,则乃以器言而非道也”(《遗书)卷十一)。从逻辑上说,二程完全可以提出“太极”是“道”或“理”的思想,不必等到朱熹才把这一点明确出来。然而,二程对“太极”之解似乎讳莫如深。此中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二程觉得用“道”或“理”解“太极”有一定的理论困难,故不得不采取了回避、阙疑的态度。
朱熹继承了二程用“所以一阴一阳”解《系辞》所谓“道”的思想,他的新发展是把二程的“道”或“理”明确地同《系辞》的“太极”联系起来。朱熹说;“阴阳只是阴阳,道是太极。程子说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语类》卷九十四)他在解释{系辞》的“易有太极……”时说:“易者,阴阳之变。太极者,其理也。两仪者,始为一画以分阴阳。”(《周易本义》)他在解释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时说:“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太极图说解》)把二程的“道’或“理”同《系辞》的“太极”合而为一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就在此中包含着理论上难解的矛盾。《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如果把“太极”解释为“所以一阴一阳”的“道”或“理”,那么“两仪”何解?顺理成章的是,按照邵雍的画卦说把“两仪”解释为’阴阳”。朱熹就是这样做的,所以他多次强调:“太极、两仪……”是“伏羲画卦之法”,“此太极却是为画卦说。当未画卦前,太极只是一个浑沦底道理,里面包含阴阳、刚柔、奇偶,无所不有。乃各画一奇一偶,便是生两仪”(《语类》卷七十五),若此说来,“太极”只是伏羲的画卦之理,丽不是世界的本原之理,“两仪”亦只是《周易》的“阴阳”两爻或邵雍“先天易学”的“阳仪”和“阴仪”,而不是宇宙的阴阳二气。如果说《系辞》的“易有太极……”是讲“画卦之法”,那么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则肯定是讲宇宙生成之序。《太极图说》云:
……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此处的“两仪”显然不是指“阴阳”,而是指天地.如果不是周敦颐在“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的中间另外加上了一个环节,即谓“太极生阴阳,阴用生两仪”,那么就是周敦颐的“太极”本身包含着“气”的意思在内,所谓“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分阴分阳,两仪立焉”讲的是“太极”如何生出“两仪”(天地)的过程,而不是说“太极”(理)先生出“气”(阴阳),然后再由阴阳生出天地二仪。后面一种可能性更大些,朱熹说:
周子、康节说太极,和阴阳滚说。《易》中便抬起说.周子盲“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如言太极动是阳,动极而静,静便是阴……盖太极即在阴阳里。如“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则先从实理处说。若论其生则俱生,太极依旧在阴阳里。但盲其次序,须有这实理,方始有阴阳也,……”推其本,则太极生阴阳。(《语类》卷七十五)
此处所言周敦颐和邵雍的“太极”说可能近乎他们本人的思想,但不是很确切。所谓“说太极,和阴阳滚说”,就是“太极”未曾与“阴阳”相分。但周敦颐明言“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既谓阴阳是“太极”所生,那么周的本义可能是说“太极”为阴阳未分的浑沦之气,此气的动静便分化出阴阳,阴阳是气之分,而不是气所生的另外实体。朱熹既然批评了周敦颐“说太极,和阴阳滚说”,那么他在《太极图说解》中用“不杂乎阴阳”解“太极”当就不是注解了周的本义,而是发挥了朱熹自己的思想。朱熹又用{系辞》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即他所谓的“画卦之法”来校正周敦颐和邵雍的思想,这又生出一个论宇宙生成是以何为准的问题;如以《系辞》为准,那么“易有太极……”就不是或不仅仅是讲“画卦之法”(《太极图说解)中有“故曰‘易有太极’之谓也”,此与画卦说有矛盾)。更应注意的是,朱熹在《太极图说解》中没有明确讲出《太极图说》所谓“分阴分阳,两仪立焉”的“两仪”是指什么,这一点在《语类》中却讲明了。朱熹说:
“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两仪是天地,与画卦两仪意思又别。……“一动一静”以时言,“分阴分阳”以位言。方浑沦未判,阴阳之气混合幽暗,及其既分,中间放得宽阔光明,而两仪始立。(《语类》卷九十四)
原来,朱熹的“两仪”有两解,按(太极图说》解为“天地”,按《系辞》则解为“阴阳”。依后者之解,“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就是“太极”(理)生出“阴阳”二仪;依前者之解,《太极图说》就与{系辞》不融洽,也就是在“太极”与“两仪”之间加上了“理生气,气生两仪”这一《系辞》所没有的环节,而这一加就不再是解《系辞》,而是在解《太极图说》。
当朱熹把二程的“道”或“理”与《系辞》的“太极”合而为一时就发生了以上种种矛盾,这可能正是二程不盲“太极”的原因。第一,二程不喜象数,自然不会采邵雍的“先天易学”而以画卦说解《易》之“太极”。第二,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有“无极”与“太极”的缠绕,而且“和阴阳滚说”,这可能是二程不以《太极图说》示人的一个原因。而第三,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是指天地,如果把“太极”解为“形而上”之“理”,那么在“太极”与“两仪”之间就不容再加一个“形而下”之“气”(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