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道教的重新解读
玄学的解释 荀爽注复卦曰:“复者,冬至之卦,阳起初九,万物所始,吉凶之先,故曰见天地之心。”常言道“讲易见天心”(唐玄宗时中书令张说《恩赐丽正殿书院赐宴应制得林字》诗云:“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见《千家诗》。),对于这句名言的解释,汤用彤先生一语破的:
所谓易见天心,即从变化中可见本体。(第408页)[4]
此可于王弼《周易》复卦注见之: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
王弼用“反本”来诠解复卦大义。此返归之本就是用复卦初爻来表示的“动息地中”(复卦在十二消息卦中属“息卦”。据刘大钧教授所论:“一个卦体中,凡阳爻去而阴爻来称‘消’,凡阴爻去阳爻来为‘息’。故‘消’‘息’,实为卦中阴阳消长变化之名。”消息之法西汉孟喜所传,虞翻注《易》常用它解释卦变。如虞翻注《复》:“阳息《坤》”,是说复卦卦象显示,在坤卦中的阳爻来而初六阴爻已去。(刘大钧:《周易概论》“关于卦变”一章,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版,第87-88页。)从汉易“阳息《坤》”卦变说的解释,到“动息地中”玄学本体论的解释,两者文句虽有相似处,但用意却有根本差异。正像汤用彤先生所说,辅嗣治《易》,多读世儒作品,于作注时,并有所取材。王氏之注因其于性道之学深有所会,故于儒道经典之解释,于前人著述之取舍,均随意所适。以合意为归,而不拘拘于文字。虽用先儒书卷之文,而只因其可证成一己之玄义。《汤用彤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的“天地之心”,而天地之心作为本体的特性是寂静的;并且至静之道体(天心)不是在万有之外之先而独立存在(复卦王弼注“故为复,则至于寂然大静,先王则天地而行者也。动复则静,行复则止,事复则无事也。”是从虚静为本,引申出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许抗生、李中华等著《魏晋玄学史》,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04-105页。),“静”(体)与“动”(用)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汤用彤先生指出,王弼体用一如之说,魏晋世人多引上述复卦注以阐明其义。汤用彤先生对此极为重视,在《魏晋玄学纲领》手稿中他对复卦注的“复”字着重标出(第126页)[4],并在多种著述中反复致意,详加注解。汤用彤先生认为王弼复卦注说明了玄学“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并且“体用不可划为二截,有之于无,动之于静,固非对立者也。”(第59页)[4]这可通过对《周易》复卦“显题化”(“未显题化”到“显题化”的西方诠释学原则在中国经典解释中的运用,参见陈鼓应:“《老子》与《周易》经传思想脉络诠释”,载胡军、孙尚扬主编《诠释与建构——汤一介先生75周年华诞暨从教50周年纪念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关于创建《周易》解释学问题,参见汤一介先生致刘大钧教授的信:“关于建立《周易》解释学的通信”(《周易研究》1999年第3期)、“关于建立《周易》解释学问题的探讨”(《周易研究》1999年第4期)。)的诠释,而逐步彰显出来。
汤用彤先生结合王弼乾坤卦注来诠释复卦注,从而分析出了“体用一如”的含义:
天地之心即天地之体,称心者谓其至健而用形者也。以其至健而总统万形(乾卦注),又不失大和同乎大顺,则永保无疆(看坤卦“应地无疆”注)。万象纷纭,运化无方,莫不依天地之心而各以成形,莫不顺乎秩序而各正性命。万有由本体而得存在,而得其性(故不能以有为心)。而本体则超越形象笼罩变化(故本体寂然至无)。总之,宇宙全体为至健之秩序。万物在其中各有分位各正性命。自万有分位言之,则指事造形,宛然各别。自全体秩序言之,则离此秩序更无余物,犹之乎波涛万变而固即海水也。(第59页)[4](本文着重号皆为笔者所加(下同)。)
在汤用彤先生看来,“天地之心”注中宇宙本体与现象的关系可以借用波水之喻来表达,纷纭之万象只不过是本体的表现形态。这为“一多相摄”、“理一分殊”思想的产生奠定了基础。他在“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一文又重申:夫万形咸以无为体,由道而得其性。然则苟欲全其性,必当不失其本。如欲不失其本,必当以无为用。以无为用者,即本体之全体大用。故真欲全性葆真者,必当与道合一,体用具备。故复卦注曰:“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天地之心,即本体之大用)。反本即反于无,而以无为用,又曰以无为心。若有物安于形器之域,而昧于本源,则分别彼我,争端以起。故王氏又曰:“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俱存矣。” (第80-81页)[4]这种一源无间的本末体用关系还可以用动静语默之间的关系来表明,汤用彤先生对王弼复卦注“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句解释为:“动静相对,相对之本身是无对的,即一切现象与本体,并不是相对,所谓相对变化只是在本体内之变化,体用是不能分开的。以语默说明本末之关系,默为天、自然的,语为有意志的、人为的,所以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本体之外无末,末末之间有相对,本与末之间则无也。”(第408-409页)[4]
王弼复卦注通过“动”和“静”来说明“无”和“有”的关系,以此论证了玄学“以无为本”的基本命题。汤一介先生指出:“本体之无”存在的形式是“静”、是“常”。盖动是变态,静是常态,“动息则静”,即由变态恢复到常态,因此静是绝对的,动是相对的,绝对的静并非和相对的动处在相对的地位。所以“天地虽大,富有万物”,它千变万化,可是它的本体则是恒常不变的。(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74页。王弼复卦注提出的“反本之谓”与“得意忘言”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是相联系的。汤一介先生认为:“‘无言’则可以‘明本’,认识了‘本体就可以统帅‘末有’,就可以在‘宗极’之中发现万物。人们不应执着‘末有’,而应通过‘末有’以达‘本体之无’,这叫作‘反本’,‘复者,反本之谓也,复命则得性命之常’,‘将欲全有,必反于无’。”)由此可见,复卦王弼注揭示出派生万有的本体是寂然常静的“无”;相对的现象变化虽繁复,但万变不离其宗,要从中发现如如不动的本体,以常御变,动中求静,以静制动。
由汤用彤先生的分析可以看出,王弼诠释《周易·复卦》的特点是反象数,主时位,皆本于其本体之学。王弼注《易》,旨在发挥其于性道之学之真知灼见,故往往改弃旧义,另立新说。而其遗旧创新处,正为其真知所在,极可注意。(第80页)[4]不同于以往宇宙构成论(cosmology)的解释,“天地”一词自王弼始具有了转化为本体论(ontology)的含义。汤用彤先生指出,“天地”在王弼书中用法有二:一就体言,天地即为本体(太极);二就用言,天地则为实物。汤用彤先生对复卦王注中“天地虽大,而寂然至无为本”一句的解释为:
夫寂然至无之体并非一实物(非如元气),而其天地之用亦非离体而独立存在(非如汉人所谓之两仪)。如是则天地之与太极中间具体用之关系,即体即用,则天地即太极也。
这种体用关系,在汤用彤先生看来,因无时间先后,而非实物之由此生彼。《老子》第一章王注虽用先字,但均只是逻辑之先而非时间之先。(第61页)[4]王弼援道入儒,用道家的贵无思想别开生面地解释了《周易·复卦》,发展出“体用一如”的观念,对后世哲学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汤用彤先生所指出,关于复卦的解释,“至王弼始轻历数之说,而阐明其性道之学。”王弼扫象反本之说,为后人发明复卦所蕴之天道人性,一贯同源之理,开辟了道路。如,程颢接着讲“复卦非天地之心,复则见天地之心”,传道即传己之心,反本内求即可。朱熹作《复卦赞》云“全体妙用,奚独于斯!潜阳壮阴,而曰昭哉!此天地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五,《四部丛刊·集部》。)汤一介先生认为,“王弼的‘体用如一’、‘本末不二’等思想,实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发展起过很大的影响,如后华严宗讲‘一多相摄’,宋儒讲‘理一分殊’实际是这些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参见汤一介著《郭象与魏晋玄学(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2-43页。
在《魏晋玄学论稿》中,汤用彤先生融会何晏《道论》、王弼《老子》注,解析了复卦王注,得出结论:王弼“其形上学在以无为体,其人生之学以反本为鹄”(第43页)[4]。汤用彤先生对王弼《周易》复卦注中“复者反本”之意义解释道:“大家都自居为有(self-assertion),则互相冲突,于是失去自己的地位,不能补充,则天下不能不乱。它在万物中本有它的地位,若不安其地位,而不反其本,则焉能不乱。”(第411页)[4]“所谓反本,就是人不要自居。要在宇宙全体,自己认识其地位,不能失去地位。这个地位,就是他的责任,他尽其任务,就能负起性命之情,就是反本。……若能反本,即无丝毫伪妄,即是无为。”“反本之意思,就是不能居成。不居成就是反乎自然,也就是反于whole。因为whole是system,order,所以它是为理所决定,就是自然,也就是无妄然。所谓人之性命就是在常大中之地位,人能复其性命之情,就是他能知道他在宇宙之地位”,即能实现绝对的本体。(第411—412页)[4]用现代话语来说,反本复命属于内在超越问题。汤一介先生指出:王弼哲学“论证了由内在而超越,即以圣人智慧自备,通远虑微,应变神化,故可反本复命,以至达到与超越性的‘道’同体。”(第27—28页)[14]作为本体的“天地之心”是存在之为存在(being as being)的依据,从此“体”(形而上)的角度看,它具有超越性;然此“体”非离“用”而独在,“天地之心”贯注于人心,又内在于人而为本真人性。因此,只有以复返内求的方法,才能与超越的本体合一,达到即内在即超越。
从汤老对反本以复性命之正的反复叮咛中,可得到启示:给自己以恰当的定位,是实现人生之具体途径;由末反本为终极归宿的追寻,是形而上的性命超升。复尽性命之情(人生定位与发展的充分实现)是下学上达,转识成智,极高明而道中庸,是对内在而超越的天命的积极回应。
道教的诠释进路 汤一介先生指出,王弼所谓“反本”要求个体与宇宙全体相结合,这与道教“守一”或“守真一”超越个体而与整个宇宙合一的要求是一致的。(第111页)[15]这种共通的要求,为道家道教所崇尚的“一”与复卦初爻“—”的参同互释,提供了动力和可能。道教主要是从身心炼养的角度来诠释复卦,以此阐发修炼中最关键的契机。《周易参同契》借《易》以明丹道,把复卦作为炼丹的始基:
天符有进退,屈伸以应时。故易统天心,复卦建始萌,长子继父体,因母立兆基。消息应钟律,升降据斗枢。
朔旦为复,阳气始通。出入无疾,立表微刚。黄钟建子,兆乃滋亨。……终坤始复,如循连环。
复卦初爻在道教修炼中被视为“一点真阳”,复卦所在子时为一阳发生之兆,正是炼丹起火之时(《正统道藏·正一部》玄和子《十二月卦金诀》亦云:“复卦初爻起一阳,子时符节转天罡;高奇妙手修金鼎,清净斋心奉玉皇。白虎未能全制伏,青龙从此渐翱翔。神仙自古皆同秘,谁道还丹别有方。”)。李道纯在《中和集》中将儒之太极、道之金丹、佛之圆觉都归并至复卦初爻之“天心”,即道教无上妙要之“玄关”:“夫玄关者,至玄至妙之机关也。”“《易》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且复卦,一阳生于五阴之下。阴者,静也。阳者,动也。静极生动,只这动处,便是玄关也。”(《正统道藏·洞真部·方法类》光字帙李道纯《中和集》。汤用彤先生晚年整理道藏,读至此书,认为其论三教合一之处“可注意”,并记在笔记上,准备进一步研究。参见《汤用彤全集》第7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8页。)《仙佛合宗语录》亦言“一阳出动即玄关。”在内丹学中,玄之又玄的玄关一窍,又称复命关、玄牝之门、天地根、谷神等,无固定方所,具有本体的特性,反映了道教贯通性命的天人合一观。道教内丹学的天人合一是将人体小宇宙复合于天地大宇宙,以期无所不通。儒、道、释的天人合一观虽互不相同,但这并不妨碍内丹学把它们拿来修心炼性,作为实现其天人合一(人体宇宙学)的一个必要环节。而体现天人感应“真机”的“活子时”是用复卦初爻来表征的。此正为内丹修炼中至要至妙的天人合发之机。
号称“无上至尊之道,最上一乘之法”的内丹学总结性名著《性命圭旨》(张学智教授认为《性命圭旨》出于炼丹和养生目的探讨天地万物的本源。它用《周易》卦象理论说明,要想回复到阳气纯全状态,须取坎填离。回复到原初状态,“斯时补足乾元,复全混沌,……圣胎圆而真人现”(《性命圭旨·大道说》)。它所谓道就是浑朴本真之气,修道的方式是归根复命。详见张学智:《明代哲学史》中“《性命圭旨》”一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进而论复卦初爻与活子时(玄关)曰:
尽真机之妙者,《周易》也;尽《周易》之妙者,复卦也;尽复卦之妙者,初爻也。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盖此时,天地一阳来复,而吾身之天地亦然。……此感彼应,理之自然。人若知此天人合发之机,遂于中夜静坐,凝神聚气,收视返听,……逮夫亥之末,子之初,天地之阳气至则急采之,未至则虚以待之,不敢为之先也。
是以一时之内,自有一阳来复之机。是机也,不在冬至,不在朔旦,亦不在子时。非深达天地阴阳、洞晓身中造化者,莫知活子时,如是其秘也。
既曰一日十二时,凡相媾处皆可为,而古仙必用半夜子阳初动之时者,何也?其时太阳正在北方,而人身气到尾闾关,盖与天地相应,乃可以盗天地之机(“盗机”说渊源,参阅《冯契文集》第5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1-329页。冯契认为“盗机”论是中国哲学理论发展中不容忽视的一环。),夺阴阳之妙,炼魂魄而为一,合性命而双修。唯此时,乃坤复之间,天地开辟于此时,日月合璧于此时,草木萌孽于此时,人身之阴阳交会于此时。神仙于此时而采药,则内真外应,若合符节,乃天人合发之机,至妙至妙者也。(利集第四节)[16]
内丹学以处于“坤复(贞元)之间”的玄关,为天人相与之际。玄关伴随活子时的一阳来复而初开,乃造化真机,众妙之门,结丹之处。玄关一窍为丹家最重之秘,此窍一开,百窍皆通,是由后天气转向先天炁丹法的分界线,“成仙”之关键。剥极之时,生物若尽,而一阳又复,涵无限生化契机,是为天地不穷之心。由此,道教认为一阳来复就有了生气。一息尚存,皆可复命。复卦为进行修炼,老而复壮提供了信心和依据。全真龙门派传承字辈:“一阳来复本,和教永圆明”,便从中寄托了这种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