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今而不知古,谓之盲瞽;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这是东汉思想家王充在《论衡·谢短篇》中的一句警言。《周易》作为中华文化的“本根”之一,记载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积淀下的先民(所谓“圣哲”正是他们的代表)思想智慧的精华,广泛而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古代学术文化诸多领域。《周易》“时”之观念,积蕴了先民们对自然万物、社会人生的观察认识、理解把握的思想智慧,而后代的易学家,更融汇了各自的深思睿识,构成了独特的文化遗产。因此,处于新的历史时期的我们,不能做“知今而不知古”的“盲瞽”;但同时,若不努力促使传统文化有效地实现现代的转换,从而在当代急遽的现实社会中发挥启迪人心的道德智慧,乃至发挥理性实践上的积极作用,则又有“知古而不知今”的“陆沉”之虞。
本文开头所引的方东美先生之语,是其对传统文化梳理分析的一部分内容。方东美先生及当代新儒学诸先生,均以自觉担待承接儒学之“道统”为使命。对他们的思想言论,尽管目前还存在着不同倾向的评价,但他们的使命感及源于使命感的努力,还是赢得了普遍的敬意。当代新儒家对《周易》这部奇特玄妙的经典极为重视,而且对“因时变革”的《易》之精神更有精彩的阐发。结合现当代学者的相关论说,我们认为,《周易》“时”之观念的现代启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加以把握:
1.原则与方法
“时”是万物发展所不可缺少的背景要素,自然与社会在“时”之背景、“时”之条件下的运动变化,有它的客观规律性。但只有“时”之因素进入了主观领域后,才能显示出其积极意义,才能发挥出其积极效能。《周易》给予主观认识的能动性以重要的地位,强调时为我所用,我与时偕行,其思想原则的合理性价值,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而且,《周易》倡导积极进取、奋发有为的人生态度,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垂范后世,力图将天行之客观与人力之主观协同起来,意义深广。因为,对不思进取的人来说,“时”之有无并无特殊意义,不是错过时机,就是误判时势。
但是,落实到指导我们实践的具体方法上时,“神道设教”的迷雾显然应该澄清、摒弃,而应该代之以现代科学的方法。大而言之,对国际政治格局、国内政治状况、经济形势、文化建设等等问题的研究,对现实情况与发展趋势的判断,均应尊重客观事实,遵循科学的方法,慎重从事;小而言之,对自身发展中目标的设计、途径的选择等等,都应以理性的方法去处理。那种将《周易》的哲理歪曲为术数迷信的逆流邪气,应该坚决抵制;而那种随意夸大“《周易》哲理”的方法论意义,以“《周易》哲理”来简单地介入专门领域的似是而非的做法,也应该加以防范。
2.判断与施行
在《周易》的“时”之观念中,诸如“见微知著”、“终则有始”、“守时待变”等思想,对我们今天研判“时机”、“时变”、“时势”有借鉴意义,但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由于现代社会生活的复杂性程度已极大地增加,《周易》的“见微知著”,如《屯·六三》所云“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之类依单一或少量因素进行判断的情形,已经难以与现代社会生活进行类比,因此我们的今天对“时”的判断,应该综合诸多要素、诸多条件、诸多力量的整体加以分析。《周易》“终则有始”的变化发展的观念,表明时间的周流使自然的变易相生相成,悠久无限,所以它不说“始终”而必说“终始”。但是,这是与农业文明相适应的思想,有循环论的变化发展观的局限,如《泰·九三》所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者。我们的今天对“时”的判断,需要把握“终始”的枢机,而在分析“终始”转换之际时,更需要突破循环论的局限,表现出超迈古圣前贤的胆识。《周易》中关于“守时待变”的言论颇多,深察其意蕴,可知这些言论反映出的思想,绝非意味着时机有利时可以坐享其成,也非意味着时机不利时坐以待毙,其真义在于:正视现实,精于判断,积极而慎重地采取行动,利用有利时机,使举措趋于完美;转化不利时机,使局面得以改观。这种思想无疑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如果说,由于古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特点决定了当时的“守时待变”较为机械、迟缓,而今天我们的“守时待变”则更需要《系辞传》中所引的孔子语“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的积极迅捷的行动。
3.预期与修正
《周易》的“常中有变”的思想,指出了因为“时”中含有“变”的因素,所以宇宙万象才能异彩纷呈,历史才能生动奥妙。也正因为如此,“时”的机遇才显得宝贵。这对我们研判时势,把握时机,实施举措启发极大。在古代社会中,“常”为“经”为“主”,“变”为“权”为“辅”,而现代社会似乎以急遽变化为“常”态,但“常中有变”与“变中有常”绝非根本对立,“守常应变”与“处变促常”,都需要我们认真地加以把握。“常中有变”思想观念,落实到行为中,就有一个“预期与修正”的问题。《系辞传》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颇有莫测高深的神秘感,但其理却又“至简至易”,即在会通“时”之客观性与主观性、必然性与偶然性、现实性与可能性。事有必至,理所固然,然而,世界的发展变化又不是机械呆板的。在科学分析、理性判断之下设定的预期目标,固然需要坚持不懈地去实现,但如果拘泥呆板不能变通修正,亦难免有《屯》之初难、《否》之闭塞、《坎》之险陷、《蹇》之困顿……
由此,我们联想到由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共同署名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这一至今仍被视为当代新儒学的纲领性文件,该文中有论及“西方所应学习于东方之智慧者”的一节,称:
西方人应向东方文化学习之第二点,是一种圆而神的智慧。……所谓“圆而神”,是中国《易经》里的名词,与“方以智”对照的。……必人能于其普通抽象之概念原理,能才执即化,而有与物宛转俱流之圆的智慧,而后心之精神之运,无所不伸。故谓之圆而神之智慧。……而中国人则随处以此圆而神之智慧,体会自然生命,观天地化几,欣赏赞美活的人格之风度,以至以此智慧观时代之风会气运之变,并本此智慧,以与人论学,而应答无方,随机指点,如天籁之流行。[18]
“圆而神”一说见于《周易·系辞传》,原文为“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智)”,是说明以蓍占卜时能将宇宙天地,社会人生的普遍哲理(“道”)与具体的事项圆通融合,从而显出它的奇妙;占得卦形符号后,则呈现出既定的形态,表现了奇妙智慧在具体事项上的运用、解说。当代新儒家将《周易》所倡言的“圆而神”的思维形式作为东方文化的精髓加以赞许,并向世界人士推荐。“圆而神”的智慧神采,在它不拘泥,不僵滞,注重于互通互摄的宇宙大系统的整体性,这又从另一方面对我们把握、处理“时”之因素和条件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时”之义,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