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焦循《易》学之建构
焦循批评否定了汉人的“卦变”说,以为不足信据,与此同时,焦氏又创立了一套自己的《易》学体系。这个体系有以下特点:
第一,它是一套“之卦”学说,而非“卦变”学说。“卦变”学说是构述和解释64卦怎样产生、来源的学说,如虞翻认为二阴二阳诸卦,是经《临》《遁》两卦爻变生成得来,《临》《遁》犹如父母,二阴二阳诸卦犹如孩子,两者有相生关系。焦循创制的“之卦”学说,则否定这一点,他说:“夫《乾》《坤》索为六子,八卦错为六十四,相摩相荡,而设卦之义已毕”、“六十四卦之序不动,而有所之,乃动”。焦循认为《乾》《坤》六子相生索成八卦,再相摩荡(因而重之)生成64卦,这过程已结束,不再有其它生卦的问题。不同的是,焦氏认为在这既定生成的64卦基础上,阴阳爻可以相互变通,从不正之正(乃动),而非相生。因而,焦循的这套《易》学说与汉人的“卦变”说体系,有着本质区别。焦氏又说:“随举其所之以为辞,谓之‘之卦’可也,谓卦由某卦而生,不可也”,正说明他所谓的爻动关系(爻之)与“卦变”说之不同。焦氏论述爻动(爻之)说:“所之者何?即刚柔相推者也。刚柔者爻也。就其反对而序之,无以见其变化也。推而使有所之,乃生变化,生变化乃变吉凶。所之者,初之四、二之五、上之三也。”焦氏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一是64卦生成后阴阳爻仍处在运动状态,从不正之正,相互变易而产生变化,从而显示吉凶之征兆。二是爻动的方式按照焦氏自创的初四、二五、三上互易规则进行运动变化。如《兑》之“柔外”,焦循解释为“三之艮上”,是说《兑》《艮》通,《兑》二之《艮》五,成《随》《渐》,《随》三之《渐》上,成《革》《蹇》,原居《随》内卦的三阴来化掉《渐》之上九,成了《蹇》外卦的上六,是“柔外”。显然,焦循释《易》乃依据既成的两旁通卦(如《兑》《艮》)之间的爻动(爻之)的关系解经,此其“之卦”说之特点。
第二,“一气相贯”解经的《易》学观。焦循认为整部《周易》的经传卦爻的通辞,都有内在的联系规律可寻,故可以将散落各处的相同文辞,串通起来解释。焦氏所谓:“一气相贯”、“一气贯注”的解经方法,换言之,即要纵横求通。焦氏批评汉魏以来《易》家如虞翻,释《易》“非不镂心刻骨,求合圣经,乃求之于辞,鲜能画(划)一”。又说:“学究之注、经生之义疏,就一章一句、枝枝节节以为之解。”即认为一般《易》说家不能将经传文辞作通盘理解,只是逐卦逐爻的孤立解释。焦氏不满意这种作法,故说:“夫学《易》者,亦求通其辞而已矣!横求之而通,纵求之而通,参伍错综之而无不通,则圣人系辞之本意得矣!”焦氏所谓“纵”,是将经文的每字每句讲明白,“横”是将散落经传各处相同的一字一句串通起来解释,最后对《周易》经传文辞有一全盘合理的解释,达到“参伍错综而无不通”的地步。由于焦循刻求这种“一气相贯”、“一气贯注”的解《易》原则,往往释一卦而牵及数十卦,敘一例而贯彻全经,其说体系繁密,既是焦氏《易》说的特点,也是其最大的缺点。
第三,当位失道的“变通”解《易》方法。焦氏《易》学的核心,是他自创的当位失道理论。焦循主张对《易》的解释要“一气相贯”的全盘理解,而当位、失道理论正是他用以全盘解《易》的一把钥匙。焦氏说:“《易》之动也,非当位即失道,两者而已。”当位、失道的实质是阴阳爻运动变化(爻之)的结果,两旁通卦的阴阳爻按照二五或初四或三上方式运动变化,如果“之卦”二五两爻阴居阴位、阳居阳位皆得正,即为当位,反之二五只一爻居得其位,则为失道。当位吉失道凶,但吉凶又可相转化,从而体现《易》的“变通”精神。故焦氏说:“所之者何?即刚柔相推者也。刚柔者爻也。就其反对而序之,无以见其变化也。推而使有所之,乃生变化,生变化乃变吉凶。”是说从阴阳爻的运动产生和体现出变化,从而生出吉凶来。当位、失道理论涵盖了“旁通”、“相错”、“时行”(变通)、比例诸方法。简言之:“旁通”有两义,一是64卦每两卦相旁通成32组,另一义是在阴阳爻在进行二五、初四、三上运动变化时,产生的“之卦”又要与它卦旁通以进行下一轮的运动和变化,如《乾》《坤》旁通为一组,二五先行成《比》《同人》是第一轮变化,继以初四成《屯》《家人》是第二轮变化,到此《屯》《家人》如再继以三上则《屯》《家人》成两《既济》,阴阳爻运动就要停止不前,焦氏所谓“其道穷矣”。此为凶,故而《屯》《家人》必须再旁通《鼎》《解》,以进行下一轮的变化,由凶转吉。这种经旁通而得以变通,从不通趋向通,进行下一轮运动和变化的方法,就是“时行”(变通);“相错”是两旁通卦上下(三画卦)交叉错成它卦,如《乾》《坤》错为《泰》《否》,《巽》《震》错为《益》《恒》;“比例”指文句类似的经传文辞,透过如同数学原理比值相等的关系,可以串起来一起解释,“如《睽》二之五为《无妄》,《井》二之《噬嗑》五亦为《无妄》,故《睽》之噬肤即《噬嗑》之噬肤”,其原理犹如A=B, B=C 故A=C 的比值关系。总而言之,焦循的当位、失道理论有几个要点:一、64卦每两旁通卦(独立组)作基础,按二五先行或初四或三上方式,进行阴阳爻的变化运动(爻之);二、二五先行所得之卦为当位为吉,初四或三上先行所得之卦为失道或凶;三、不管当位失道与否,所得之卦最后皆须再旁通它卦进行下一轮运动变化,以体现吉凶可相转化的时行(变通)精神;四、两独立组之间所得之卦具有相同或具旁通等比例关系,此两独立组的卦爻文辞即可串通起来解释,彼此互通。
三、焦循没有彻底解决“卦变”说
古今对焦氏《易》学之总体评价,或赞之另辟畦町,或贬之支离蔓衍,评隲不一。平实而言,焦氏对《易》学体系开创之努力,能破二千年来旧注之窠臼,蔚为一家说,此其独特的地方。但另一方面,焦氏之《易》说亦不乏可商之处。焦循批评汉人“卦变”说的努力卓然具有不可泯灭之功,但其用“之卦”说取代“卦变”说解释《传》文刚柔外内往来诸字,则是从主观出发,强《易》以就例的附会之论。
首先,焦循这套当位失道《易》学理论,并不符合历史事实。焦氏却很自诩自己的创造,他说:“余既为〈当位失道〉等图,以明其所之之吉凶悔吝,此即为荀虞‘之卦’之说之所本。去其伪存其真,惜不能起荀虞而告之耳。倘殁后有知,当与之畅谈于地下也。”焦循过份相信自己创造的这套理论,并以当位失道作为判别吉凶的唯一依据,同时其《易》说犹如数学公式,寄望用一个公式便解决《周易》经传全部文辞。由于焦氏刻求这种方式解经,因而往往以《易》就例,避重就轻,而忽略了卦爻的独立思想。如:焦循释《师》卦谓:“何以忧?为不当位,二不之五而《同人》上之《师》三成《升》,则舆尸凶。《同人》四又之《师》初成《泰》,则否臧凶是也。”是说《师》《同人》二不先之五,而三先之上成《升》《革》,“不当位”为凶,有忧象,故“舆尸凶”。三之上继以初之四,成《泰》《既济》。《泰》是好卦,焦氏却反谓“……成《泰》则否臧凶是也”,可见焦氏只以“不当位”作为唯一考虑因素,而忽略了《泰》的义理思想,这并不符合经文之意。焦循又谓:“伏羲设卦观象全在旁通变化……当时旁通行动之法,必口授指示,而所以通德类情者,乃人人易知,历千百年而口授指示者不传,但存卦之序。当日所推而有所之者,不可见……夫文王之所指即伏羲之所指,文王之所告,即伏羲之所告。伏羲以手指之,文王以辞指之,伏羲以口告之,文王以辞告之。”这种提法,仅仅是焦循托古自重、一厢情愿之见,实际并未符合历史事实。
于《传》文刚柔往来诸字,焦循则谓:
凡《传》称外内刚柔往来上下,皆指旁通,以为卦变非也,以为反对亦非也,或举而悉归之乾坤,益泛而不可通矣。然则卦变之说何所来乎?曰:亦有之。《乾》二之《坤》五为《比》。谓《比》之来,由《乾》二之《坤》五可也。然《离》五之《坎》二亦为《比》,《师》二之五,亦为《比》也 。《坎》三之《离》上为《丰》,谓《丰》之来由《坎》三之《离》上可也。然《巽》上之《震》三亦为《丰》,《噬嗑》上之三亦为《丰》也。辞也者各指其所之,所之或当位或失道,而辞则指其所之以明之。谓此卦之吉,由某卦之所之如此;此卦之凶,由某卦之所之如此;此卦之悔吝,由某卦之所之,失道而能变通如此。随举其所之以为辞,谓之‘之卦’可也,谓卦由某卦生,不可也……
要言之,一、焦氏要用“之卦”说即阴阳爻运动(爻之)变化的理论,取代汉人“卦变”说来解释《传》文刚柔往来诸字;二、阴阳爻运动(爻之)变化方式,按照焦氏的当位失道(二五或三上或初四先行)规则进行;三、焦氏认为经传文辞正是用以解释阴阳爻运动(爻之)变化的说明。
由于焦氏先从主观出发,用自创的当位失道理论作衡量标准解释《彖传》往来刚柔上下之文,故其说实多强《易》以就例、牵强附会,或难以自通之论。兹举数例,以见一斑。
(例一)《需》“险在前也”焦氏谓:“《需》《小过》相错为《蹇》《大壮》,故《传》与《蹇》同。”按,《需》《蹇》皆坎上故言险在前,焦氏此释亦多劳。“刚健而不陷”焦氏曰:“陷即窞也。《坎》成《需》则陷,《需》通《晋》则不陷。”此刚健究何义?焦氏皆无说,所释用《易》说例之词而已。又“其义不困穷矣”一句,“其”字明指《需》言,且《彖传》所释必卦之辞,此《易》例也,焦氏竟释曰:“义犹利也。变而通则利矣,《困》尚口成《需》,《贲》成《明夷》故穷,既变通于《晋》而不陷,则不困不穷。”于“需有孚光亨贞吉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则谓:“(需)二之《晋》五成《否》,上乾为天,故为天位。《需》成《既济》则正,《晋》成《否》则中。”所释尤为牵强。
(例二)《讼》彖称上刚下险,险而健,皆就本象论,以此例彼,则刚来得中亦宜论以本象,至焦氏竟解为:“来谓二之《明夷》五得中道,凡二之五称来。”如是《讼》二五皆已刚中,何须之《明夷》成《既济》方得谓刚得中?于此可见,焦循释经多以《易》辞来附合于当位失道之例而已。
(例三)《蒙》“以刚中也”,焦循谓:“中谓五也。二之五则刚在中。”按,《蒙》二本已刚中,何必二之五乃为刚中?此犹如画蛇添足之说。“蒙以养正”焦氏又谓:“《革》四之《蹇》初则穷,变通于《蒙》则养之。”按,《革》通《蒙》,二五先行继以三上,成《革》《蹇》。今《革》复变通于《蒙》,乃循环论述,此其一。《革》《蒙》二五先行继以三上,仅行诸《蒙》而《革》全不动,有失两卦相之之义,而焦氏竟复以此不动之《革》通于《蒙》,则如何可得养正之说?焦说至此穷词难辩。
(例四)焦氏于《泰》则谓:“二之五为交,旁通于《否》为《乾》《坤》之相错故天地交。《否》成《益》又通于《恒》故万物通。”此避重就轻,于“小往大来”之文,焦氏竟无以释之。至《否》称大往小来,而焦说益穷。《否》《泰》二五不得相孚,独《泰》二之五,《否》则不动,则何为“大往小来”?焦氏亦无法释之。
(例五)焦循释《随》“刚来而下柔”,谓:“刚来,《巽》二之《震》五,亦《归妹》二之五。”果如是,依焦氏比例则《艮》五之《兑》二亦《随》,则不得称“刚来”,则焦氏之说已穷。又,《蛊》《随》二五不得相孚,《随》仍为《随》,则又如何“刚来”?焦氏亦无法解之。
(例六)《贲》“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焦循谓:“据《困》成《大过》言则分刚,据《贲》成《明夷》言则文柔。”如是,依焦氏《易》例:《困》《贲》二五不先相孚,乃先三上相孚,《困》成《大过》、《贲》成《明夷》,此“失道”之凶也,何得《传》文反谓“小利有攸往”?此焦氏不能释也。
(例七)《无妄》“刚自外来”,焦循谓:“外,谓《睽》也。《睽》二来五成《无妄》。”果如是,《谦》五之《履》二亦《无妄》,但《谦》五非刚;《井》二之《噬嗑》五亦《无妄》,但《井》二非外;非刚非外,则焦说穷。至《升》《无妄》二五不能相孚,《无妄》仍为《无妄》,则焦氏更不能释之。
(例八)《涣》“刚来而不穷”,焦循谓:“刚来,(涣)二之《丰》五也。”在《涣》而以二之《丰》五反谓为“刚来”,乃“刚往”也。焦说穷,乃狡辩曰:“来为知来之来,故在《涣》而以二之《丰》五为来。《丰》五得《涣》二之来,所以不穷而亨也。”《彖》解《涣》而反以《丰》说之,此亦锻头以便冠之说也。
(例九)《晋》“柔进而上行”,焦循读作“柔。进而上行”,谓:“柔谓六五,五柔宜进为刚,故《需》二上行。”按,《需》二之《晋》五,为上行为刚进,非柔进。焦氏为便于经说,遂以“柔”字、“进而上行”断作两句,以本卦《晋》解“柔”字,再以“《需》二上行”解“进而上行”句。其说失于牵强。它处解《睽》之“柔进而上行”、《噬嗑》之“柔得中而上行”、《鼎》之“柔进而上行”,亦似此。
由上证知,焦氏用自创的当位失道理论解释《彖传》刚柔往来上下之文,其说多牵强附会,实不足为信。
四、结 语
综上,焦循对《易》学体系开创之努力,能破二千年来注家之藩篱,以及批评和否定汉人“卦变”说之非,使其在《易》学史上卓然具有不灭之功。但焦氏用“之卦”说取代“卦变”说解释《传》文刚柔外内往来诸字,则是从主观出发,强《易》以就例的附会之论,因而焦氏并未最后解决《易》学史上“卦变”说的千古难题。